第42章

第二日我醒过来时晨光熹微,四下里安静得很,仿佛昨夜里只是做了一场梦。

我揉了揉额角,慢慢坐起身。这时有叩门声响起来,我跳下榻飞快理了理自个儿,方才去将门打开。门外站着一青衣僧人,向我拜了一揖,平淡开口道:“住持昨夜圆寂,有一席话托小僧告与施主。”

我一时不能相信,住持昨日里见我还是好端端的,即便是功德圆满,这也有些猝不及防。

还未来得及问,那僧人便说了下去:“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来世果,今生作者是。”

这句佛偈我是听过的,讲的是因果。我忽的醍醐灌顶般清明了一霎,“住持圆寂的突然,可是与我有关?”

僧人目光悠远,“施主不必自责。住持早先同一施主立了约,有些话本不能够说。可既然住持不惜违背约定,也要告与施主,必然是深思过。”他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弯腰一礼,我慌忙回了礼,那僧人便走远了。

我将怀中那符又取出来,本还在犹豫的心已有了几分坚定。住持以命相换也要告诉我的,必是极紧要的。护国寺住持心中算得上紧要的事,我以一己之身相搏又有何憾。

握着符的手紧了紧,住持昨日的话犹在耳边,我亦是不知这符烧了究竟会怎样,忐忑还是难免。只是这种事拖得越久,越不易下决心,倒不如趁热打铁,一了百了。

我点上火,看着火苗燃起,一直烧到手边,才任由它掉到火盆里。再细密的针脚,也抵不过火焰掠过。

火渐渐熄下去,未尽的红光闪烁明灭。我仔细感受了感受,未觉出有什么不同。

母亲在门口唤了我一声,我匆匆应了,知是住持圆寂,护国寺不留香客,要提前回府了。未带什么东西来,走的时候也好收拾,不过片刻便上了马车。

车马颠簸,这一路又长,我将帘子放下来,头靠在侧壁上,无故升起了疲惫感。那感觉很微妙,像是身陷在一团棉花里头,身子重的很,就在那棉花堆里一直一直陷下去。习武之人,身子平素感觉轻盈才对。我心道该是那符的问题,强撑了一会儿,便连眼皮都重得抬不起来,昏睡过去。

我像是做了无数的梦,这些梦先前多多少少做过一些,只是每每醒过来便忘了个干净,梦中也多半像雾中观花朦胧隐约,不似如今这般清晰。

梦中有北疆的胡琴,有上京的笙箫,有夏秋交叠,有一树一树的梅花开在没有尽头的冬里。

招魂曲奏响,白色上盖着白色,纸钱被扬到空中,再落回地上,踩入尘埃里。哭声震天唯独不动神佛,金乌亦落魄。

大红的宫灯在雪地里飘摇,那时的风真冷,冷到隔了阴阳,我仍背脊发寒。我同府上一干人等跪在殿前,他站在檐下,正是灯下黑的位置,是以瞧不真切。中间那几步远的路,在日后隔了半生。是他的半生,我未曾见过的半生。

也曾不舍朝暮,留恋四时,以为是拥雪心头一点红梅,是浓墨夜里一袭星光,是仅余的长久,却忘了人事易朽。

若是被埋入大漠,挣扎着爬起来,带着一身的砂砾尘土,得见绿洲,这是天意。若追逐尽最后一分气力,方觉绿洲不过是海市蜃楼,这也是天意。

若真有来生,不入忘川途,不饮孟婆水,又何必再遇故人。前尘的缘,便当是前尘尽了。

如今心中所念唯独一样,不叫胡沙埋锈甲,旌旗空挂,便是未辜负所谓天意。

恍惚中身上一阵冷一阵热,有人握着我的手,是阿姊的声音,她一遍遍说着什么,我费神听了好久,方才听清,“那些都过去了,别困在里头,醒过来好不好?往后必然不一样的,我陪着你,一点点把它改了......”

我睁开眼来,此时已躺在了自家的榻上,外头天是黑的,屋里头点了三支蜡烛,光线也不分明,四周里全是草药味儿。

见我醒了,阿姊松下好大一口气去,将旁边的水递了过来,我就着她手喝了一碗,张张口却发不出声来。

“别急,你昏了整三日三夜,高烧不退,嗓子一时哑了也是寻常,再调养几日便好。”她将我扶起来,在我身后垫了个软垫,“今夜里是我守着,我同你嘱咐几句,便去请人来。”

我心里也大致有了判断,闻言只点点头。

“我这一世初时见你,便直觉你同我一般,回到了开始。可你仿若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我半信半疑,只好留意着。后偶得机缘,同住持见了一面,住持由我推演,我这才确定了你。我私心里不愿你再卷入这些旋涡中,迷糊着安乐一辈子也是好的,便同住持求化解之法,就是我给你的那道符。只是我未料到,住持竟还是告知了你。

“往事最能困人心。旁人还好,生死一笔勾销,如你我一般的,若是执念着,何日才能脱身?

“其实我也知晓,以你的性子,我说再多也劝不动。只是盼着你能好好想想。”她叹了口气,“过刚则折,我是真心拿你当妹妹,不能眼见着你两辈子栽在同一处了。”

我心念微动,虽口不能言,眼眶还是有些湿润。

她起身去叫父母亲,先前又将丫鬟们支了出去,此时屋里头难得的清净,就连浓烈的草药味儿闻着也不那么苦涩,反而叫人心静。

我微微阖上眼,将上一世的脉络理了一遍,而后很是遗憾的发觉,自出事后我便入了东宫,甫一入东宫,又屡屡禁足,外间之事所知寥寥。我叹了口气,不免有些幽怨,若是早知有今日,必然得好生探探消息。

这番想下来,父母亲也赶了过来。宫中御医两日前便被拨到府中给我看诊,日夜候着,尽心尽力得很。现下又替我把了一次脉,面露欣悦,“已无大碍,只消慢慢用药调上几日,便大好了。”

若是算上上辈子,我已有许多年未见父亲和大哥了,如今只顾得上一个劲儿盯着他们瞧,哪儿还顾得上听御医讲了些什么。

父亲还好,大哥被我盯得久了,颇不自然地抬手挡在唇边咳了一声,目光里带着疑惑地朝阿姊望过去。阿姊一门心思看着御医写下新的药方,压根儿没有空暇搭理。

还是二哥先开了口,语带哀怨,“你怎的不盯着我看?”

我说不出话,也便不必回他,他又道:“这是烧了一场,真病傻了?”母亲瞪了他一眼,他才抿抿嘴,把一肚子不着调的话咽了回去。

我莫名想起上一世后来那些日子,论起来,二哥隐姓埋名去了北疆后,同我也是没再见过的了,只是书信还通着。那时候他已是沉稳寡言,做起事来一板一眼,硬生生活成了另一个样子。我鼻子酸涩,略偏了偏头,遮掩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