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论各种感情合宜的程度(第2/7页)

失去一条腿的不幸,也许通常比失恋的不幸,被认为更加真实悲惨。然而,如果有哪一部悲剧是以前一种不幸为收场来铺陈的话,那它无疑将是一部蹩脚可笑的悲剧。而后一种不幸,不管它看起来是多么的微不足道,以它为铺陈的主题,却产生过许多很出色的悲剧。

没有什么比身体的疼痛被遗忘得更快。疼痛一旦过去,全部的苦恼挣扎也就烟消云散,而再想到它时,也不会给我们带来任何烦恼。我们自己甚至无法体会我们先前感觉到的焦虑不安与悲痛。一个朋友不小心脱口而出的一句话,给我们带来的不舒服,反而会比较持久。它所造成的心理痛苦绝不会随着那句话而消失。最初让我们觉得不舒服的,不是刺激我们感官的那句话,而是在我们想象中引起的某个念头。正因它是一个念头,所以,我们心里将持续因为想到它而觉得烦躁与悲痛,直到时间与其他偶发事故在某一程度内把它从我们的记忆中抹去。

身体的疼痛从来不会引起任何生动逼真的同情感,除非这疼痛有危险相伴。我们和受害者的恐惧,而不是和他的疼痛起同感共鸣。然而,恐惧完全是一种来自于想象的情感;这想象将种种不是我们实际感觉到的,而是我们未来或许会尝到的痛苦景象,呈现在我们脑海里,这想象的不确定与起伏徘徊,使我们更加焦虑不安。痛风或牙疼,即使痛彻心腑,也不会引起多少同情;比较危险的疾病,即使没有什么附带的痛苦,反而会引起比较多的同情。

有些人,一看到手术的场景,就会昏厥或恶心呕吐;撕裂肌肉所造成的那种身体疼痛的场景,似乎在他们身上引起最剧烈的同情感。我们对于外部原因所引起的疼痛感的想象,比我们对于体内生病所引起的疼痛感的想象,更为生动鲜明。当我的邻居被痛风或结石折磨时,我几乎无法想象他受到什么样的痛苦。但是,如果他的痛苦是由于割伤、创伤或挫伤,那我对他的痛苦就会有很清晰的概念。然而,这种景象所以在我们身上产生这么剧烈的影响,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于它们的新奇。一个曾经目睹十几二十次解剖和同样多次截肢手术的人,以后再看到这种手术,就会比较冷漠,甚至时常完全无动于衷。然而,即使我们已经读过或看人家表演过不下五百部悲剧,对于它们呈现在我们脑海里的景象,我们的感受也很少会减退到如此彻底的地步。

有一些希腊悲剧企图借由呈现身体的疼痛挣扎来引起悲情怜悯。菲洛克忒忒斯[1](Philoctetes)由于极端的疼痛而大声喊叫并且昏厥。希波吕托斯[2](Hippolytus)与赫拉克勒斯[3](Hercules)都被呈现是在最严酷的折磨下吐出最后一口气,那种折磨似乎连赫拉克勒斯的坚忍刚毅也无法承受。然而,在所有这些场合,感动我们的,不是身体的疼痛,而是一些其他的情况。菲洛克忒忒斯感动我们的,不是他红肿溃烂的双脚,而是他的孤独寂寞,这孤寂使那整部迷人的悲剧弥漫一股令人向往与心旷神怡的浪漫野性。希波吕托斯与赫拉克勒斯的痛苦挣扎所以感人,全是因为我们预见他们挣扎的结果是死亡。如果那些英雄最后的结局是复原,我们一定会认为铺陈他们受苦的场景全然荒谬可笑。以腹绞痛的痛苦为主题铺陈的悲剧,算是哪门子的悲剧!然而,没有什么比腹绞痛的疼痛更剧烈。这些企图借由铺陈身体的疼痛挣扎来引起悲情怜悯的剧作,或许可被视为希腊戏剧所树立的悲剧典范之外少数几个伟大的异类。

我们对他人身体的疼痛不会兴起多少同情感,是面不改色地忍耐身体痛苦所以显得合宜的基础。某个人,如果无论身体遭到怎样严厉的折磨,也绝不允许自己露出任何怯懦的表情,或发出任何呻吟的声音,或屈服于任何我们无法完全附和的感情,那他一定会得到我们最高的钦佩与赞扬。他面不改色的刚毅,使他得以和我们的冷漠与无动于衷合拍。我们钦佩并且完全附和他为了这个目的所做的那种豪迈恢宏的努力。我们赞许他的行为,而根据我们对人性共同的弱点所获得的经验,我们也觉得讶异,奇怪他怎么能够在这么困难的情况下做出这么值得赞许的行为。如同我们在前面已经指出的那样,由于混合了惊奇与讶异而更为强烈激动的赞许,正是应当被称为钦佩的那种情感,而鼓掌喝彩则是这种情感的自然表现。

第二节 论源自特殊的想象偏向或习性的感情

甚至在那些从想象衍生出来的情感当中,以积久养成的某种特殊的想象偏向或习性为基础而产生的那些情感,即使被认为十分自然,也不会引起多少同情。一般人的想象,由于未养成那种特殊偏向,所以无法附和它们。这样的情感,即使一般认为是任何生命中几乎无可避免的一部分,也总是多少会显得荒唐可笑。在不同性别的两个人间,由于长期互相倾心思念对方,而自然滋长出来的那种强烈依恋的感情,便属于这种情形。由于我们的想象和恋人们的想象一向不是在同一跑道上奔驶,我们无法附和他们的情感热烈的程度。如果我们的朋友受了伤,我们很容易同情他的愤怒,并且对他所愤怒的那个人也感到愤怒。如果他得到了某项恩惠,我们很容易体会并且附和他心中的感激,并且也会深深地将他恩人的功德铭记在我们的心中。但是,如果他是在恋爱,虽然我们或许会认为他的感情完全和任何同类的感情一样的合理,不过,我们绝不会认为我们自己有义务怀抱同一种感情,或有义务对他感情投注的对象同样怀有这种感情。这种感情,除了感觉到这种感情的那个人之外,对其他每一个人来说,都显得完全和其对象的价值不成比例。恋爱,如果是发生在某一适当的年龄,虽然会被原谅,因为我们知道它是很自然的现象,不过,它总是会被嘲笑,因为我们无法体会附和它。所有认真强烈的示爱动作,对第三者来说,都显得荒谬可笑;一个恋人,对他的情人来说,或许是一个很有趣的伴侣,但对其他任何人来说,他可不是这样。对于这一点他自己也很清楚,因此,只要他的各种感官还保持冷静清醒,总是会努力以揶揄逗笑的方式来对待他自己的这种感情。这是我们唯一还想听它被谈起的方式,因为这也是我们自己想谈论它的唯一方式。对于考利[4](Cowley)和彼特拉克[5](Petrarca)那种严肃、卖弄和冗长的爱情诗句,我们会逐渐感到厌烦,他们两人老是没完没了地夸大他们的恋爱剧烈的程度;但是,奥维德[6](Ovid)的轻快风格,以及贺拉斯[7](Horace)的豪爽风流,则总是让我们觉得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