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监狱与流放(1834—1838) 第十三章(第4/5页)

我猜想得到,这目光应该是怎样的。事隔三年,他讲起当时的情形,眼睛还炯炯逼人,额角和扭歪的脖子上青筋突起。

“您上了锁链,还能干什么呢?”

“我可以用牙齿咬他,用脑瓜顶他,用铁链打他。”他颤抖着说。

采哈诺维奇起先被流放到上图里耶,这是彼尔姆省最偏僻的城市之一,位于乌拉尔深山里,常年积雪,远离一切交通要道,冬季几乎与外界隔绝。不言而喻,上图里耶的居住条件,比鄂木斯克或克拉斯诺亚尔斯克更坏。采哈诺维奇孑然一身,在那里研究自然科学,从乌拉尔山上采集稀有植物,后来获得批准移居彼尔姆;这对他说来,处境已算有所改善了:他重又听到了自己的语言,会见了不幸的同志们。他的妻子留在立陶宛,写信给他,要从维尔诺省步行来探望他……他在等她。

当我出乎意外被调往维亚特卡时,我去向采哈诺维奇告别。他住的小房间几乎空无一物;一只破旧的小皮箱放在寒碜的床边,一张木板钉成的桌子,一把椅子,这便是他的全部家具,它们使我想起克鲁季茨兵营的隐修室。

我要离开的消息使他非常伤心,但他已经习惯了一切不幸的遭遇,因此过不一会儿,便露出了几乎是欢快的笑容,对我说道:

“我之所以爱好大自然,就因为不论你给弄到哪里,谁也无法剥夺你享受大自然的权利。”

我想留点什么给他作纪念,从衬衣上拉下一粒小小的袖扣,请他收下。

“它不适合我的衬衣,”他对我说,“但我要把它保存到生命的最后一息,带着它走进坟墓。”

然后他想了想,突然走去翻箱子,找出了一只小袋子,从里边掏出一条很别致的 小铁链,拉下几节,一边递给我一边说:

“这链条对我是很宝贵的,它与我另一时期一些最神圣的回忆联系在一起;我不能把它全部给您,只能给您几节。我从未想到,我这个立陶宛的流放者17会把它们送给俄罗斯的流放者。”

我拥抱了他,与他告别。

“您什么时候动身?”他问。

“明天早上,但我不要您送行,我屋里已有一个宪兵一刻不离地守着了。”

“那么,祝您一路平安,未来比我幸福。”

第二天早上九时,警察局长就到了我的住所,催我动身。彼尔姆的宪兵比克鲁季茨的驯服得多,他并不掩饰他的欢乐:在三百五十俄里的路上,他不愁没有酒喝了。一切准备就绪,我无意间抬头望望街上,忽然发现采哈诺维奇走过,我奔到窗口。

“啊,多谢上帝,”他说,“我已经来回走了四次,想哪怕跟您远远告别一下也好,可您总不转过脸来。”

我热泪盈眶,感谢了他。这温柔的、女性般的关怀深深打动了我;没有这奇遇,我对彼尔姆就毫不留恋了。

……从彼尔姆动身后,第二天黎明起,天下大雨了,雨一刻不停,下了一整天,在森林地带这是常有的。二时左右,我们到达了维亚特卡一个贫苦荒凉的山村。这一带没有驿站,只有一些不识字的沃恰克人在代行站长的职务,他们打开驿马使用证,看看上面盖的是一个印还是两个印,嘴里喊着“很快,很快!”立刻动手套马了,比有站长的地方还快一倍。我想烘干衣服,烤一下火,吃点东西。彼尔姆的宪兵同意我的提议,决定休息一两个小时。这一切是进村前讲好的。可是我走进黑洞洞的、不通风的农舍一问,才知道这儿什么也弄不到,甚至五俄里内没有一家饭铺;我有些惘然,打算立刻动身。

我正在琢磨走不走的时候,来了一个兵,向我报告道,有一个押送犯人路过这儿的军官请我去喝杯茶。

“太感谢啦,你的军官在哪里呢?”

“就在附近的小屋子里,先生!”他说完就做了个从左向后转的动作,开步走了。

我跟在他后面。

军官年纪不轻了,中等身材,那张饱经忧患的脸说明他一生坎坷不幸,畏惧长官。无边的寂寞使他见了我十分殷勤。这是那种庸碌的好心的老军人,二十五年来一直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既未失职,也未升迁,正如一匹老马,拖着沉重的车子一天又一天地走去。

“您要上哪儿,押送什么人?”

“别问啦,一问我的心都碎了;唉,那种事只有上面知道,我们的责任是执行命令,不是负责;可是良心上不好过。”

“怎么回事呢?”

“是这样的,上面弄来了一群八九岁的小犹太人;是不是要把这些倒霉鬼送去当水兵,我不知道。起先命令把他们押往彼尔姆,后来忽然变了,要送往喀山。我负责押送一百来俄里,转交他们的军官对我说:‘这真是造孽,三分之一留在路上了。’”军官用手指了指地下,又道:“看来没有一半能走到目的地。”

“是得了流行病吗?”我问,心里十分震惊。

“不,不是什么流行病,他们只是像苍蝇一般死了。您想,这些小鬼这么虚弱,病恹恹的,像剥了皮的猫,一天走十来个钟头烂泥路,吃的又是干粮,怎么受得了;况且异乡客地,无父无母,没人怜惜,一遇伤风感冒,马上倒在地上死了。您倒说说看,他们这是为的什么,要把这些小家伙怎么办?”

我没作声。

“您什么时候动身?”

“早该走啦,只是因为雨实在下得太大……喂,当差的,吩咐小鬼们集合!”

孩子们给带来了,排成整齐的队伍;这是我见过的最骇人的景象之一——可怜的、可怜的孩子哟!十二岁、十三岁的儿童还能勉强支持,可是八岁、九岁的娃娃……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场面,任何阴森的画笔恐怕也难以描摹。

他们脸色苍白,筋疲力尽,神色惊慌不安,穿了肥大得不合身的士兵大衣,翻起领圈站在那里,露出无能为力的凄恻目光,望着正在粗暴地给他们整顿队形的警备队士兵。没有血色的嘴唇,眼眶下一圈圈青色的阴影,表明他们正在发热或者打冷战。这些病弱的孩子,没人照顾,没人抚爱,寒风却从北冰洋长驱直入,吹打着他们,要把他们送进坟墓。

应该看到,率领他们的是一个忠厚的军官,他无疑是怜惜孩子们的。如果换了那些军政大员式的管理员呢?

我握住军官的手,说了一句:“要保护他们。”便跑回了马车。我想哭,觉得再也忍耐不住……

在尼古拉那邪恶的、不人道的皇朝的档案中,保存着多少无人知晓的弥天大罪呀!这些事我们已习以为常,因此不予重视,不加理会,听任它们消失在可怕的远方,无声无息地淹没在官厅沉寂的深渊中,或者扣留在图书审查机关的抽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