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克利亚济马河上的弗拉基米尔(1838—1839) 第二十三章(第4/6页)

弗拉基米尔主教帕尔费尼是个聪明、严峻、粗犷的老人,雄才大略,与众不同;他本可以当省长或将军,据我看,他当将军比当教士更合适。但是机会不巧,他没有在高加索指挥军队,却管了一个教区。我从他身上看到的不是一个活的幽灵,倒大多是行政长官的气质。然而与其说他凶恶,不如说他严厉。正如一切能干的人一样,他对问题理解迅速,敏锐,如果谁对他废话连篇,或者不领会他的意思,他就会大发雷霆。跟这种人打交道,比跟温和的、但软弱无能的人打交道,一般说容易得多。我到达弗拉基米尔之后,按照外省的习惯,一天日祷后,曾专诚拜访过主教。他殷勤接待,祝福了我,还用鲑鱼款待我;最后请我有空常上他那儿坐坐,谈谈。他说他眼睛坏了,晚上不能看书。我去过两三回,他了解文学,知道一切新出的俄国书,也看杂志,因此我与他谈得很投机。尽管这样,我去叩主教府的大门时,心中仍不免惴惴不安。

这一天天气炎热。主教大人帕尔费尼在花园中接待我。他坐在一棵绿叶成荫的大椴树下,摘下了僧帽,披着一头白发。体格端庄的大司祭光着秃头,站在烈日下,给他大声念文件;大司祭的脸晒成了紫酱色,大颗的汗珠不断从额上渗出,给太阳照得耀眼的白纸使他睁不开眼睛,可是他不敢移动一步,主教也不叫他走开。

“请坐,”他对我说,一边画十字,“我们马上完了,这是我们宗教事务所的公事。念下去。”他又转身对大司祭说,那人用蓝手帕擦擦汗,别转脸清一下嗓子,重又往下念了。

他念完后,帕尔费尼问我:“您有什么贵干?”一边把笔递给大司祭,后者利用这可靠的机会吻了主教的手。

我把神父拒绝主持婚礼的事告诉他。

“您有证件吗?”

我给他看省里的许可证。

“就这一份?”

“就这一份。”

帕尔费尼笑了。

“新娘方面呢?”

“有出生证书,结婚那天会带来。”

“什么时候结婚?”

“再过两天。”

“那么,您找好住宅了?”

“还没有。”

“嗯,您瞧,”帕尔费尼说,一边把一根指头伸进嘴唇,钩住嘴巴,把它拉向面颊,这是他的怪习惯之一,“您是聪明人,读书很多,不过,糠秕骗不了老麻雀。您这事有点不大对头呢;既然您来找我,最好干干脆脆,把事情老实告诉我。这样我才能明确对您说,什么可以,什么不可以。总而言之,我的忠告对您还是不会有坏处的。”

我认为我的行为光明磊落,因此全部告诉了他,当然略去了不必要的细节。老头儿仔细听着,不时看看我的眼睛。原来,他与公爵夫人是多年的朋友,有些部分他可以相信我讲的是实情。

“我明白,我明白,”他听完后说,“那么让我出面,写封信给公爵夫人吧。”

“您应该相信,一切和平办法都无济于事,任性,冷酷——这些已经根深蒂固。主教,我遵照您的要求,把一切报告了您,现在我得补充一句,如果您拒绝帮助我,那么,本来我不想声张,认为是光明正大的事,我只得秘密地、偷偷地花钱来办了。有一点我得向您声明,无论监狱或新的流放,都不能阻挡我。”

“哎哟,”帕尔费尼说,站起身子伸了个懒腰,“好厉害,您还没给彼尔姆吓怕,还没吃够苦头呢。难道我说过不准您结婚吗?您尽管结婚,在法律上这没什么好挑剔的;当然,最好有家人或亲属到场。您那个神父,您请他来见我,我会开导他。不过有一点您得记住:新娘那边没有证件,您休想办这件事。什么‘无论监狱还是流放’,这都是废话,唉,谁想得到,现在这些人都变得这样!好吧,主与您同在,祝您成功,至于公爵夫人,她非跟我大吵不可。”

这样,除了枪骑兵军官,弗拉基米尔和苏兹达尔教区的主教大人帕尔费尼,也参与了我们的阴谋活动。

这以前,我向省长要求批准的时候,根本没提我的结婚是秘密的,这是避免人们议论的最可靠办法,至于我的新娘到弗拉基米尔成亲,这再也自然不过,因为我被剥夺了外出的权利。再说,在目前的状况下,我们希望婚礼尽量不引人注目,这是完全合乎情理的。

可是到了5月9日,我带神父面见主教时,一个见习修士对我们说,他一早就到城外的住宅去了,天黑前不会回来。这时已是晚上七点多,过了十点便不能举行婚礼,明天又是星期六。怎么办?神父不敢做主。我们只得找修士司祭,主教的忏悔师。司祭在茶里掺了罗姆酒,正喝得兴致勃勃,心情很好。我把事情同他讲了,他给我斟了一杯茶,坚持要我加罗姆酒。然后他掏出大银边眼镜,查看证件,又翻到背面,看有没有写什么,折好后交还神父,说道:“手续完全齐备。”神父仍犹豫不决。我对修士司祭说,如果我今天不能结婚,我会觉得非常失望。

“为什么要延期,”修士司祭说道,“我会报告主教阁下;给他们举行结婚仪式吧,伊万神父,给他们办理——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阿门!”

神父无话可说,动手写无血统关系证明了;我驱车去接纳塔利娅。

……当我俩坐的马车驶出金门时,本来给云朵遮没的太阳,向我们射出了最后一阵鲜红耀眼的光芒,气氛变得庄重而欢乐,我们不约而同出声喊道:“这是我们的傧相!”我记得她说这话时含笑握住我的手。

驿站的小教堂离城三俄里,里边空空荡荡,没有唱诗班,也没点大吊灯。四五个普通的枪骑兵路过这儿,顺便进来看看便走了。老读经员用微弱的嗓音轻轻念诵经文,马特维含着兴奋的眼泪看我们,年轻的傧相们站在我们背后,捧着重甸甸的婚礼冠,这是弗拉基米尔驿站车夫结婚时戴的。读经员用颤抖的手把结合的银勺递给我们……教堂内逐渐暗了,那里只点着几支土蜡烛。这一切正因为单纯才显得优美,不同寻常——也许这只是我们的感觉。这时主教正好坐车经过,看到教堂的门开着,便派人查问,里边在干什么。神父一听,脸色有些发白,亲自出去回话,但过了不一会儿却满面笑容回来了,对我们说道:

“主教大人祝福新郎新娘,吩咐鄙人传话,他将为二位向主祈求保佑。”

我们回家时,秘密结婚的消息已传遍全城,太太们坐在阳台上等待,窗都打开了,我放下车窗玻璃,可惜暮色苍茫,不能让大家充分看清我的“美人”。

到家后,我们与傧相和马特维喝了两瓶葡萄酒,傧相们坐了二十分钟便走了,于是我们又像在佩罗夫饭店一样,只剩了两人,一切显得这么自然,这么简单,似乎是理所当然的,我们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尽管后来整整几个月一直对此惊异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