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莫斯科、彼得堡和诺夫哥罗德(1840—1847) 第三十二章(第2/4页)

他们的倾向完全是现实主义的,即是彻底科学的。值得注意的是,几乎所有的皇村学校学生都是这种倾向。尼古拉那疑神疑鬼的、死气沉沉的专制统治把皇村学校撵出了美丽的花园5,但它仍是培养人才的伟大温床,普希金的遗言,诗人的祝福,比政府野蛮粗暴的打击更强大。6

我要为来到莫斯科大学的皇村学校学生欢呼,这是新的坚强的一代。

就是这些大学青年,怀着年轻人的热情和迫不及待的心理,投入了刚出现在他们面前的现实主义新天地,以他们朝气蓬勃的清醒意识看出了我是怎么讲的,我们与格拉诺夫斯基的分歧又在哪里。他们热爱他,但是开始反对他的“浪漫主义”了7。他们无疑希望我说服他站在我们一边,认为别林斯基和我才是他们的哲学观点的代表者。

这样到了1846年。格拉诺夫斯基开始了新的公开讲学。整个莫斯科重又聚集在他的讲台周围,他那娓娓动人的、含意深刻的讲演再度震动了人们的心弦;但是第一次讲学的饱满热情和兴奋情绪已大为逊色,仿佛他疲倦了,或者某种他还不能掌握的思想占有了他,妨碍了他。我们很久以后看到,事情确实这样。

在3月份的一次讲演中,我们共同认识的一个朋友急匆匆跑来报告:奥加辽夫和萨京从国外回来了。

我们已几年不见,也很少通信,不知他们……怎么啦?我与格拉诺夫斯基怀着激烈跳动的心赶往他们所在的雅尔饭店。啊,这是他们,终于回来了,变得多了,胡髭那么长,几年不见……我们问长道短,开始闲聊,虽然心里想讲的是另一些话。

我们小组的人终于又几乎全部会面——现在又可以像从前那么生活了。

1845年夏,我们住在索科洛沃的别墅中。索科洛沃,这是莫斯科县美丽的一角,离城二十来俄里,在通往特维尔的大道旁边。我们租了那儿一幢不太大的主人住宅,周围像一片花园,一直铺展到山麓的小河旁。它的一边是我们大俄罗斯种满庄稼的辽阔田野,另一边是一望无际的优美风光,难怪主人把那儿的一所亭子题名为“美景亭”。

索科洛沃本来属于鲁缅采夫伯爵家。他们在18世纪是豪富的贵族地主,尽管有各式各样的短处,在欣赏能力上他们却高人一等,为他们的后辈所望尘莫及。莫斯科河边这些古老的贵族庄园和乡村无比美好,尤其是那些还未经最近两代子孙改建和翻修过的地方。

我们在那儿过得很愉快。没有出现过遮没夏日天空的任何浓厚乌云;在这花园中,我们尽情工作,尽情玩乐。凯切尔的唠叨少了,虽然有时他还要把眉毛扬得老高,带着强烈的表情说一些叫人难堪的话。格拉诺夫斯基和叶·科尔什几乎每逢周末必然来耽搁一夜,有时甚至挨到星期一才走。米·谢8也租了一所别墅,离我们的不远。他常常徒步走来,像拿破仑在朗伍德那样9戴一顶阔边帽子,穿着白上衣,手提一篮采集的蘑菇,说说笑笑,唱些小俄罗斯曲子,讲几则故事,引得大家捧腹大笑,我想,终生为世界的罪孽以泪洗面的约翰10,听了这些故事也会破涕为笑的……

我们常常坐在花园边上的一棵大椴树下促膝谈心,那时唯一遗憾的只是奥加辽夫不在。现在他回国了;1846年我们重游索科洛沃时,他也去了,格拉诺夫斯基整个夏季租了一套小厢房,奥加辽夫被安置在阁楼上,他下面是管房子的,一个失去了一只耳朵的海军少校。

尽管这样,过了两三星期,一种不明确的感觉在我心头诞生了,似乎我们的别墅生活并不美满,而且无法改善。凡是筹备过酒宴的人,都会为朋友们未来的欢乐预先感到高兴;后来客人到了,一切顺利,没有出乱子,可是预期的欢乐并未实现。只有当你不感到血液怎样在血管中流转,不想到心脏在怎样跳动的时候,生活才是轻快而美好的。如果每一个跳动都会在头脑中引起反应,那么眼看就要生病,和谐就要保不住了。

朋友们回国后的最初一段时期,大家沉醉在节日的欢乐和兴奋中;但这段时间还没过去,我的父亲病了。他的逝世,繁忙的事务,使我暂时忘记了理论问题。但在宁静的索科洛沃生活中,我们的分歧势必要表现在谈话中。

奥加辽夫与我四年未见,但在思想上我们仍是一致的。我们从不同的道路,经历了同样的阶段,最后又来到了一起。纳塔利娅也站在我们一边。我们那些严肃的、初看有些可怕的结论,并未使她胆怯,她赋予了它们一种特殊的诗的色彩。

争论越来越多,通过千百种方式反复出现。一天,我们在花园中用膳。格拉诺夫斯基读了《祖国纪事》上我论研究自然的一封信(记得是谈百科全书派的),感到非常满意。

“你赞许它的什么呢?”我问他。“除非是它的辞藻吧?它的内在意义你是不可能赞同的。”

“在思维科学上,”格拉诺夫斯基回答,“你的意见正如百科全书派的著作一样,是具有历史意义的。我喜欢你的文章,正因为我喜欢伏尔泰或狄德罗的作品;它们生动而尖锐地提出了问题,唤醒人们,推动他们前进。至于你观点中的一切片面性,我未敢苟同。难道现在还有人大谈伏尔泰的理论吗?”

“然而真理就没有一个标准吗?我们唤醒人们只是为了对他们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吗?”

我们的谈话继续了好久。最后我指出,科学的发展,它当前的状况,使我们不能不接受某些真理,不论我们愿意或不愿意;我们一旦认识了它们,它们就不再是历史的谜,而是不容置辩的确知的事实了,如欧几里得的原理,开普勒的定律,以及原因和作用、精神和物质的不可分割等等。

“这一切远不是必然的,”格拉诺夫斯基反对道,“所以,我永远不会接受你们那种枯燥冷漠的思想,把肉体和精神看作统一体,从而使灵魂不灭观念化为乌有。也许,你们不需要它,但是放弃这个信仰,对我来说牺牲太大了。我不能没有个体不灭的观念。”

“如果我们要什么马上就有什么,”我说,“像童话中间一样,可以使无变成有,那么实在太幸福了。”

“你想,格拉诺夫斯基,”奥加辽夫接口道,“这实际上是不敢面对灾难呢。”

“你们听我说,”格拉诺夫斯基回答道,脸色苍白,但仍装出无动于衷的样子,“我求求你们,别再跟我谈这些事情吧,有意思的话题多得很,何不谈谈它们,那有益得多,也有趣得多。”

“好吧,一切听便!”我说,感到脸色是冷淡的。奥加辽夫没有作声。我们大家彼此望了望,这目光已足够了;我们太亲密了,只要看到一点脸色,就足以充分了解对方的心思。沉默降临了,争论不再继续。纳塔利娅竭力掩饰,想挽回僵局。我们帮助了她。这种场合,孩子总是最好的救星,他们成了话题,大家在和睦的气氛中吃完了饭,如果这时有一个第三者走来,他什么也不会发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