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巴黎——意大利——巴黎(1847—1852) 第三十七章

巴别塔1——德国的造反派——法国的红色山岳派——意大利流亡者在日内瓦——马志尼,加里波第,奥尔西尼等——罗马和日耳曼的传统——在“拉杰茨基公爵号”上的旅行

有一个时期,我在满腔怒火、哭笑不得中,曾打算按照格兰维尔2的绘画风格,写一本小册子《流亡者的自我表现》。幸好我没有这么做。现在我的心情平静一些了,不再苦笑,也不再愤怒。再说,流亡生活也拖得太久,几乎压得人透不出气了……

然而即使现在我仍得说,流亡若不是抱有一定的目的,只是由于敌对阵营的胜利不得不然,那么它只能使发展中断,使人们脱离现实的斗争活动,陷入幻想的世界。他们怀着内心的仇恨离开祖国后,总在指望明天返回家园,这样便不能前进,只能沉湎在对过去的回顾中;这种希望叫人无法安心从事长期的工作。愤怒和空洞而激烈的争论,使人们不能超越他们所熟悉的那些问题、思想和回忆,这一切对他们构成了传统的强制性压力。任何人,尤其是离群索居的人,对事物的形式方面,对行会作风,对职业外表,总是具有特殊的爱好,以致立即接受了这方面的一套行为方式和思想方式。

一切流亡者与原来习惯的生活环境隔绝之后,便闭上眼睛,不愿看到痛苦的真实状况,日益陷入了幻想的、封闭的小天地,陶醉于没有前途的回忆和不切实际的憧憬中。除了与一切非流亡者疏远的状态,如果再考虑到那种愤世嫉俗、猜疑成性、落落寡合、牢骚满腹的心情,那么这些固执不变的新以色列人3就完全可以理解了。

1849年的流亡者还不相信敌人的胜利能维持长远,他们仍沉醉在不久前的胜利中没有清醒,群众欢乐的歌声和掌声仍在他们耳边缭绕。他们坚信,他们的失败只是暂时的挫折,因此不肯从箱子里取出衣服,挂进衣柜。然而巴黎落到了警察的监视下,罗马在法国人的打击下陷落了4,巴登成了普鲁士国王的兄弟宰割的地盘5,而帕斯克维奇按照俄国的办法,靠贿赂和许愿打败了格尔盖伊,占领了匈牙利6。日内瓦到处都是逃亡者,成了1848年革命的科布伦茨7。意大利各国的人,逃避博沙尔8的迫害和凡尔赛的审判的法国人,在古斯塔夫·施特鲁沃9率领下,排成整齐的队伍退入日内瓦的巴登民军,维也纳起义的参加者10,波希米亚人,波兹南和加利西亚的波兰人11——所有这些人都聚集在贝尔格饭店和邮局咖啡馆中。其中最明智的部分已有所觉察,知道流亡不可能是短期的,于是想起了美国,到那儿去了。然而大多数人却相反,尤其是本性难移的法国人,每天都在等待拿破仑的去世和新共和国的诞生——对于一些人,这应该是民主主义和社会主义的共和国,对于另一些人却只是民主主义共和国,与社会主义绝对无关。

我到达后过了几天,在派基镇散步,遇到了一位先生,这人年纪已经不轻,样子像俄国的乡村教士,戴一顶宽边低顶礼帽,穿一件发黑的白外套,神色像要去行临终涂油礼;与他在一起的那个人身材又高又大,像是由几块巨大的身体和四肢胡乱拼凑而成。我与青年作家弗·卡普12在一起。

“您认识他们吗?”他问我。

“不认识,但是如果我没有讲错,这大概是挪亚或罗得正在跟亚当一起散步13,只是亚当披在身上的不是无花果叶,而是七拼八凑的衣服。”

“这是施特鲁沃和海因岑14。”他笑着答道。“想认识他们吗?”

“非常想。”

他介绍了我。

谈话无关紧要;施特鲁沃正要回家,邀我们上他家坐坐,我们去了。小小的寓所中挤满了巴登的流亡者,一个高大的女人,从远处看很漂亮,坐在他们中间,她那浓密的头发蓬蓬松松,以独特的方式披散在周围。这是著名的阿玛利亚·施特鲁沃,他的妻子。

施特鲁沃的脸一开始就给了我奇怪的印象,它表现了一种严峻的精神,那种狂热的信仰赋予虔信者和分裂派教徒的表情。看到这刚毅坚实的前额,安详的目光,蓬乱的大胡子,有些花白的头发,以及那整个高大的身材,我不禁觉得,这好像是古斯塔夫·阿道夫斯15军队中硕果仅存的某个狂热派教士,或者宣传悔罪和实行两种方式同领圣餐的塔波尔派教士16。海因岑的外表阴沉粗犷,像德国革命阵营中的索巴凯维奇17,他精力旺盛,手脚笨拙,总是气呼呼地皱紧眉头瞧人,不爱说话。后来他写道,只要在地球上杀死两百万人,革命事业就会成功。凡是见过他一面的人,对他这么写都不会奇怪。

有一件非常可笑的小事,我不能不谈一下,这是与这种杀人狂有关的。日内瓦有一个全世界最和善的医生P,他至今还活着。这人在精神上与革命结下了不解之缘,总是热烈同情它,因此成了一切流亡者的朋友,给他们医病从不收费,还招待饮食。不论我怎么早走进邮局咖啡馆,大夫总在那里,而且已读过三四份报纸了。一天,他伸起一根手指,神秘地叫我过去,凑在我耳边说道:

“我想,今天巴黎一定热烈得很。”

“为什么?”

“我不能告诉你,我是听谁说的,不过这人是赖德律-洛兰的亲信,他刚路过这儿……”

“算了,亲爱的医生,昨天和前天你不都在等待发生什么事变吗?”

“这有什么,罗马不是在一天中建立成功的。”

我便在这咖啡馆里,跟这位医生,也就是海因岑的朋友,谈到了海因岑刚发表的那份大慈大悲的革命纲领。

我对他说:“为什么您的朋友要胡说八道,发表这种有害的废话?这就难怪反对派要大喊,瞧,这是个化身成德国人的马拉!再说,为什么要两百万人呢?”

P有些不好意思,但不愿背弃朋友。

“听着,”他最后说,“您也许忽略了一点:海因岑谈的是整个人类,在这数目中至少包括二十万中国人呢。”

“哦,照这么说就不一样了,他们是死不足惜的。”我答道。这以后我每逢想起这个自我安慰的理由,总觉得非常荒谬可笑。

我们在派基镇认识后过了两天,我住的贝尔格饭店的茶房走进我的房间,郑重其事地通报道:

“施特鲁沃将军带着副官们驾到。”

我心想,大概什么人故意支使这小家伙来跟我开玩笑,或者他自己搞错了,但是不然,这时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