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巴黎——意大利——巴黎(1847—1852) 第四十二章(第2/3页)

“我得回家拿些东西……”检察官有些踌躇。

“这比上赫尔岑家更糟糕。您怎么啦,是不是疯了?宪兵、暗探、奸细都在搜寻您……您却要回家跟您那个普罗旺斯胖女人亲嘴告别,好一个塞拉东5!管园子的!……”福格特喊道(他家的管园子人是一个瘦小的德国人,样子滑稽可笑,像好久没有擦洗的咖啡壶,他非常忠于福格特)。“快写,您要什么,衬衫,手帕,外衣……他给您把条子送去,如果您希望,他可以把您的杜尔西内娅6带来,你们要亲嘴要哭都可以,随你们的便。”

马蒂厄感激得拥抱了福格特一下。

霍耶茨基来了。

“快些,快些。”他露出大祸临头的脸色催促道。

这时管园子的回来了,杜尔西内娅也到了,现在只等驿车从山那边经过了。座位已经定好。

“您一定又在杀死狗、死兔子吧?”霍耶茨基问福格特。“多么糟糕的工作!”

“没有的事。”

“算了,您屋里一股臭味,简直像走进了那不勒斯的地下墓穴。”

“我也闻到了臭气,可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大概地板下死了老鼠吧——哎哟,臭得要命……”于是他取下了搭在椅背上的马蒂厄的军用大衣。原来臭气是从大衣中出来的。

“怎么,您的大衣里藏着死耗子不成?”福格特问他。

“大衣里什么也没有。”

“哦,对了,我……”杜尔西内娅插口道,涨红了脸,“我给他准备了一块林堡奶酪7,放在大衣口袋里,让他在路上吃,奶酪不太新鲜了。”

“驿车上那些坐在您旁边的先生差点倒霉。”福格特喊道,哈哈大笑,这种笑法独一无二,全世界恐怕只此一家。“好吧,该动身了,走啊!”

霍耶茨基和福格特送走了这位鼓动家,让他前往都灵。

到了都灵,马蒂厄马上找内务大臣提出抗议。后者听了,又是生气又觉得好笑。

“您怎么认为法国宪兵会到撒丁王国抓人呢?您大概病了。”

马蒂厄说,福格特和霍耶茨基可以作证。

“您的朋友们是在捉弄您。”大臣说。

马蒂厄写信给福格特,后者回信讲了一大堆废话,内容我不清楚。但马蒂厄很生气,特别对霍耶茨基;过了几个星期,他写信给我时谈到:“在这些先生中,公民,只有您一人没有参加戏弄我的阴谋活动……”

这次事件有些不可思议,这是毫无疑问的,因为瓦尔地区确实爆发了起义8,群众闹得如火如荼,法国政府只是靠一贯的血腥屠杀才平息了叛乱。那么为什么马蒂厄和他的随身卫队尽管想尽办法,拼命学牛叫,还是找不到起义者,不能与他们汇合呢?他和他的同志们是一心一意要在那里赴汤蹈火,滚一身泥巴的,这点谁也不会怀疑,根本不会怀疑。这也完全符合法国人的精神,正如德尔芬·盖9说的,“他们什么都怕,唯独不怕枪弹”,更符合“战斗的民主主义”和“红色共和国”的精神……只是为什么起义农民在左边,马蒂厄却要朝右边走呢?

几天以后,起义已被镇压,不幸的起义者像秋风扫荡下的落叶纷纷逃到了尼斯。他们人数这么多,皮埃蒙特政府允许他们暂时在市外搭营帐居住,跟流浪的吉卜赛人差不多。在这些营地上,我们看到了多少灾难和不幸啊,这是内战中骇人听闻的幕后部分,通常给12月2日那五光十色的大幅布景掩盖着。

那里有些是普通的庄稼人,他们愁眉苦脸,怀念着家,怀念着自己那一小块土地,天真地说道:“我们根本没有作乱,也不主张平分土地;我们像善良的公民一样希望保卫秩序,这是那些坏蛋(那是指官员、市长和宪兵)挑起的,他们违背了誓言和责任。现在我们便得饿死他乡,或者给送上军事法庭吗?……世界上还有没有公理?”确实,12月2日的政变杀害的不仅是人——它也杀害了一切道德观念,全体居民中存在的一切善和恶的观念,这是罪恶的一课,是不能不留下痕迹的。那些人中也有士兵,那种打仗的人,他们自己也感到奇怪,他们怎么会违背纪律,违背连长的命令,站到了军旗和连队的另一边去。当然,这些人数目不多。

其中也有并不富裕的普通资产者,他们给我的印象不如富裕资产者那么恶劣,那是一些可怜的、狭隘的人,他们在短斤缺两、克扣欺诈之余,好不容易学会了两三句责任之类的空话,看到他们的神圣权利遭到侵犯,便想站起来保卫它们。他们说:“这是利己主义的胜利,是的,是的,利己主义,哪里有利己主义,哪里就有罪恶,每个人应该抛弃利己主义,履行自己的义务。”

当然,这中间也有城市工人,这是真正的、坚定的革命力量,他们企图靠颁布法令实现社会主义,用资产者和贵族对待他们的办法回敬这些人。

最后,那里也有伤员,有的还受了重伤。我记得两个中年农民,他们从边境爬到市郊,一路上留下了血迹,当地居民从半死状态中救活了他们。原来一个宪兵追赶他们,眼看快到边境,便向一个人开了枪,打碎了他的肩骨……受伤者继续奔跑……宪兵又开了一枪,他倒下了;这时宪兵又去追另一个,先开了一枪,然后赶上了。第二个受伤者投降后,宪兵匆匆忙忙把他捆在马上,突然想起了第一个受伤者……那人已爬进一片树林,没命奔逃……宪兵无法骑了马进入树林,尤其还带着一个受伤者,丢下马又不成……宪兵便把枪口顶着伤员的头朝下开了枪,伤员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子弹打穿了他右半边脸,骨头全碎了。等他恢复知觉时,周围已没有人……他循着他所熟悉的、走私者踩出的小路,爬到瓦尔河边踵水过了河,这时血已快流尽了;在河这边他遇到了奄奄一息的伙伴,两人总算活着爬到了圣海伦娜镇口几家人家门口。我已说过,居民便是在那儿救活他们的。第一个伤员说,挨了枪以后,他躲在一丛灌木中,后来听到人声,心想追赶他的宪兵大概已在追别人,因此赶紧逃走。

法国警察多么卖力!

接着,市长和他的助手们,共和国的检察官和警察局长们也同样卖力,只是那是表现在投票和计算选票上10。这一切都是纯粹的法国历史,全世界都知道。我想说的只是:在那些边远地区,投票的压倒多数是靠乡村的简单办法取得的。在瓦尔河那边的第一个选举地点,市长和宪兵队长便坐在投票箱旁边,监督每一个人投票,告诉他们,凡是不听话的人以后甭想过好日子。政府的选票是用特殊的纸印的,这样,我想整个选区只有五个或十个胆大包天的人敢投反对票,其余的人都与官方站在一起,于是全法国一致为未来的帝国投了赞成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