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自由俄罗斯印刷所和《警钟》 第二章(第2/4页)

我第一次去看克利西耶夫时他不在家。一个非常年轻、又非常难看的女人,骨瘦如柴,瞪着哭肿的眼睛,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铺的一块草垫旁边,草垫上有个一两岁的孩子正发高烧,翻来覆去十分痛苦,似乎即将死了。我望着他的脸,想起了另一个孩子死前的面貌。那是同样的表情。过了几天,他死了,但另一个又出生了。

贫穷统治着这个家庭。那个消瘦的妇女,或者不如说嫁了丈夫的姑娘,英勇地、非常简单地忍受着一切。看着她患瘰疬病的虚弱憔悴的外形,简直不能想象,在这消瘦的身体里怎么会蕴藏着这样的力量和忠诚的意志。她对我们那些廉价小说的作者是一个辛辣的讽刺。她是,或者希望是,我们后来称作虚无主义者的那种女人,头发总是挽成古怪的式样,不注重衣衫,拼命吸烟,不怕大胆的思想,也不怕大胆的谈吐;她对家庭美德无动于衷,从来不讲神圣的责任,也不会说她每天所作的牺牲如何甜蜜,压在她年轻的肩上的十字架如何轻松。她从不炫耀自己与贫困所作的斗争,只是默默地从事一切:缝补,洗濯,养孩子,煮菜,打扫房间。她对丈夫说来是一个坚定的同志,跟着他到处流浪,东奔西走,一下子失去了最后两个婴孩,然后作为一个伟大的殉难者,在遥远的东欧献出了生命。7

……起先我跟克利西耶夫辩论,努力说服他,在对流亡者的生活还一无所知的时候,不要马上切断返回祖国的道路。我对他说,首先必须对生活在异乡客地的困难,对英国,尤其是伦敦的艰苦条件,有所了解;我说,如今在俄国,一切力量都是宝贵的。

“您在这儿预备做什么?”我问他。克利西耶夫说他想学习,什么都学,也什么都写,但首先打算就妇女问题和家庭结构写些东西。

“首先应该写的是农民解放必须获得土地,”我对他说,“这是我们面临的首要问题。”

但是克利西耶夫的兴趣不在这方面。他真的给我拿来了一篇谈妇女问题的文章。它写得非常糟,我没有刊登,克利西耶夫很生气,直到过了两年,他才为此向我表示感谢。

他不希望回国。

不论怎么说,必须为他寻找工作。我们便是这么做的。他的神学怪癖帮助了我们。伦敦圣经公会要出版俄文《圣经》,我们推荐他当了校对员。后来我们又把在各个时期收到的关于旧礼仪派的一叠文件交给了他。为了整理和出版它们,克利西耶夫废寝忘食,花了不少力气。他所憧憬和向往的东西,现在以事实展开在他眼前了:他从分裂派中看到了披着福音外衣的粗糙而幼稚的社会主义。8这是克利西耶夫一生中最美好的时期;他陶醉在工作中,有时晚上还跑来找我,向我谈反正教仪式派信徒和莫罗勘派教徒9的社会思想,或者费多谢耶夫派10教徒纯洁的共产主义学说;他对他们在森林中的漂泊生涯赞不绝口,以致觉得他的生活理想便是与他们一起过流浪生活,或者在别洛克里采11和俄国的基督教社会主义分裂派中当教师。

确实,克利西耶夫生着一颗“流浪汉”的心,在精神和实际方面都是个流浪汉:变化不定的思想和苦闷折磨着他。他无法老待在一个地方。他找到了工作、职业、小康的生活条件,但他没有找到可以使他永不安静的精神得到安静的事业。他准备丢下一切去寻找它,不仅为此跑遍天涯海角,而且成为没有宗教信仰的修士和没有神父职位的神父。

克利西耶夫作为名副其实的俄国人,每个月都要拟定一份新的工作提纲,制订一些计划,旧的尚未完成,便开始了新的活动。他有时猛干一阵,有时又什么也不干。他往往轻易着手一件事,马上又厌烦了,一下子从一切中得出了最后的结论,甚至走得更远。

分裂派的文集获得了成功;他出版了六册,很快便销售一空。政府看到这情形,同意了公布旧礼仪派教徒的材料。《圣经》的翻译也是这样。翻译希伯来文并不容易,克利西耶夫试图完成这艰巨的工作,“逐字”迻译,尽管闪米特语言的语法结构与斯拉夫语言完全不同。然而它分册出版时,立刻售罄了。东正教主教公会对俄文《旧约全书》在国外的发行大感恐慌,马上向它表示了祝福。这些从反面来的成功,从来没有被任何人算作我们印刷所的功绩。

1861年底,克利西耶夫前往莫斯科,目的是与分裂派教徒建立巩固的联系。以后应该由他自己来讲这次旅行。这样的旅行在当时是不可想象的,不可能的,但是它却真的实现了。它的大胆几乎接近于荒谬,它的冒失几乎是犯罪,但是当然,我不想为此指责他。在国外谈论这事,稍不谨慎,便可造成许多危害。何况这并非问题所在,也不涉及对旅行本身的评价。

回到伦敦后,他应特鲁布南的要求,开始为英国人编写俄语语法,并翻译一本金融方面的书;但前者和后者都没有完成:旅行破坏了他伏案工作的习惯,写作变得使他苦恼,他忧郁,消沉;然而他必须工作:身边已无分文。可是新的欲望这时开始折磨他了。旅行的成功,不容争辩的勇敢,秘密会谈,战胜危险的行动,使他心中本来十分强烈的自尊心益发不可收拾;与恺撒、唐·卡洛斯和瓦季姆·帕谢克相反,克利西耶夫把手伸进浓密的头发,忧郁地摇摇头,说道:

“还不到三十岁,可是我已担负了这么重大的责任!”12

根据这一切很容易明白,他没有编完语法书便走了。他去了土耳其,抱着坚定的意志,要进一步接近分裂派教徒,与他们建立新的联系,如果可能,就留在那儿,开始传播自由教会和村社生活的福音。我给他写了一封长信,竭力劝他别走,继续工作。但对流浪生活的向往,对伟大事业和闪耀在他眼前的伟大前景的渴望,比我更加有力,他终于走了。

他与马尔季亚诺夫几乎是同时离开的。一个经历了一系列不幸和考验,终于在雅西和加拉茨之间埋葬了亲人,自己也消失在那儿了;另一个则是在苦役劳动中葬送了自己——沙皇骇人听闻的顽固和地主官僚报复成性的残暴把他送到了西伯利亚。13

在他们之后,另一种气质的人登上了舞台。我们的社会蜕变往往并不深刻,只涉及浅浅的一层,因此演变迅速,形态和色泽也不断更改。

在恩格尔松和克利西耶夫之间,正如在我们和恩格尔松之间一样,相隔了整整一个发展阶段。恩格尔松是一个受损害、受侮辱的人;整个环境给他的危害,他从小呼吸的污浊空气,都使他不能得到健康的发展。掠过他身上的一线光明,使他在死前得到了三年的温暖,然而那时不治之症已在咬啮他的胸膛。克利西耶夫也遭到了环境的摧残和蹂躏,然而他没有绝望和屈服;他留在国外,不仅是为了平安,也不仅是为了一劳永逸地摆脱压迫,他是要奔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