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自由俄罗斯印刷所和《警钟》 第四章(第3/8页)

在九年的沉默和孤独之后,巴枯宁从他们那儿找到了安身之所。他整日整夜、昼夜不停地争论,宣传,命令,叫喊,决定,指导,组织和鼓动。在没有这些活动的短暂的间歇时刻,他便在写字台上抹去灰尘,腾出一小块地方,伏案写信,写了五封,十封,十五封,寄往塞米巴拉金斯克和阿拉德,寄往贝尔格莱德和君士坦丁堡,寄往比萨拉比亚、摩尔达维亚和别洛克里尼茨。信写到一半,他会突然扔下笔,对一个落后的达尔马提亚人教训几句……然后,还没把话讲完,又拿起了笔,继续写信,不过这使他感到轻松,因为他写的和讲的都是同样的内容。他的活动能力,他的散漫作风,他的胃口,以及其他一切,如他的高大身材,一刻不停的汗水,都超过了一般人,正如他本人像个巨人,脑袋像狮子的头,披着一头直立的鬣毛一样。

他到了五十岁还完全像刚从马罗塞伊卡来的流浪的大学生,布尔戈尼街上无家可归的波希米亚人。他从不关心明天,从不把钱放在心上,有了钱便随手乱花,没有钱便不论遇到谁就开口借钱,而且满不在乎,像孩子向父母伸手索取,从不考虑还钱,也同样满不在乎地准备把自己的最后一文掏给别人,只要留下足够买雪茄和茶叶的钱便成。他从不为这种生活方式烦恼……他生来就是一个伟大的流浪汉,一辈子无家可归的人。如果有人终于问他,他怎么看待私有财产权,他一定会像拉朗德26就上帝问题回答拿破仑一样答道:“先生,在我的工作中,我永远不需要这种权利!”

他的身上有一种孩子似的单纯气质,他对人从无恶意,这赋予了他一种不同寻常的魅力,吸引了强者和弱者,只有冥顽不灵的小市民才会对他无动于衷。27

他怎么会结婚,我只能用西伯利亚的寂寞作解释。他虔诚地保持着祖国的一切风俗习惯,这是指莫斯科的大学生生活——烟草总是像储备的粮草一样堆在他的桌上,纸张和没有喝完的茶杯下尽是烟灰……从早上起屋子里就烟雾弥漫,照例有一支吸烟队伍在那里吞云吐雾,像吸烟比赛似的,争先恐后地喷出一大口一大口烟雾,总之,那盛况只有在俄国人和斯拉夫人那里才会见到。到了深夜,房东的使女格莱丝还得把第五罐砂糖和开水送进这间斯拉夫解放事业的育种房,我看到她那副既惊奇、又有些害怕和困惑的神色,好几次感到忍俊不禁。

巴枯宁离开伦敦很久以后,帕亭顿草坪10号的人还在谈论他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推翻了英国小市民一切牢不可破的观念和他们所信守不渝的准则和模式。尽管这样,请注意,女房东和使女都毫无保留地喜欢他。

一天巴枯宁的一个朋友对他说:“昨天某某人从俄国来了,这是个非常出色的人,当过军官……”

“我听到过他,大家都很夸奖他。”

“可以带他来吗?”

“当然可以,何必要带他来!他在哪里?我马上去看他!”

“他好像是个君主立宪主义者。”

“很可能,但是……”

“但我知道他非常勇敢,而且为人正直。”

“也很忠诚?”

“在奥塞特大厦28,他是很受尊重的。”

“我们去吧。”

“为什么?要知道他会来找您——我们已经约定了,我会带他来的。”

巴枯宁扑到桌上开始写信,涂涂改改,誊清以后,套上信封,信是寄往雅西29的。然后他在不安的期待中,在屋里踱来踱去,脚步那么重,震得帕亭顿草坪10号的整幢房子都随着他一起晃动了。

那位军官来了,是一个谦逊而文静的人。巴枯宁让他坐定之后,便作为同志,像年轻人一般滔滔不绝大谈起来,一边攻击君主立宪主义,一边突然问道:

“请您为我们共同的事业做点事,您大概不致拒绝吧?”

“这当然……”

“您在这儿没什么事,走得开吧?”

“没什么事,不过我刚到这儿……我……”

“您明后天可以动身,带着这信前往雅西吗?”

不论在战争时期的前线军队中,或在和平时期的参谋部中,军官还从来不曾遇到过这种事,但是军人以服从为天职,这已成为他的习惯,因此沉默了一会儿以后,他便用很不自然的声音答道:

“是!”

“我知道您会这样。这是信,已经写好了。”

“我可以马上动身……只是……”军官不好意思地说,“我完全没有估计到要我出差。”

“怎么,没有钱吗?您直说好了。这不是什么难事。我替您向赫尔岑借——您以后还他好了。这用不了多少……一共……一共二十来镑就够了。我马上给他写信。到了雅西,您会弄到钱。然后从那儿前往高加索。我们在那儿特别需要一个忠实可靠的人……”

军官惊得目瞪口呆,他的同伴跟他一样也惊得目瞪口呆,他们走了。巴枯宁有一个小姑娘,替他担任重要的外交信使工作。于是小姑娘冒着雨雪,踩着泥浆,给我送来了巴枯宁的便条。我经常为她准备着一点巧克力糖,为她在她祖国的这种气候中栉风沐雨表示慰问,这次我给了她一大把糖,对她说:

“请您回复先生,我会亲自跟他面谈的。”

确实,事实证明,写信是多余的。到吃饭时,也就是过了一小时,巴枯宁自己来了。

“某某要二十镑钱干什么?”

“不是他要,是事业需要……喂,老兄,这是个非常出色的人呢!”

“我几年前就认识他了——他从前到过伦敦。”

“要知道机会难得……错过它是罪恶,我派他前往雅西。接着,他可以去看看高加索。”

“前往雅西?……又从那儿去高加索?”

“你又要取笑了。但是俏皮话说服不了人。”

“可是你在雅西明明什么事也没有。”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因为首先,在雅西谁也没什么事要办;其次,如果有事,你早在一星期前就会不停地向我唠叨了。你现在正好碰到了一个年轻人,他胆小腼腆,想证明他对你绝对忠诚,于是你就想起派他去雅西。他想参观博览会,你却要他去参观摩尔达维亚瓦拉几亚。现在请你讲讲,这是为什么?”

“你总爱追根问底。你对这些事的看法与我不同,你有什么权利盘问我?”

“一点不错;我甚至认为你对任何人都不会讲这秘密……好吧,反正我不能为派往雅西或布加勒斯特的信使掏钱。”

“可是他会还你的,他能弄到钱。”

“那就让他花得有意义一些吧。好啦,好啦,随你派哪个男曼侬·列斯科30去送信,我都不管,现在我们该吃饭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