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蜃景隐现(第2/2页)

如果一个性情乖僻的老船长命令我拿起扫帚去清扫甲板,那又有什么呢?我指的是,要是把这种侮辱放到《新约》的天平上称一称,又会有多大分量呢?你以为在那个特殊场合我马上恭敬地服从了老船长的命令,天使长迦百列就会小看我吗?谁又不是奴隶呢?告诉我。那么,无论老船长们怎样把我呼来喝去,无论他们怎样把我敲到东敲到西,我都会感到满足,知道一切都事属平常;别人不也是差不多同样在充当奴隶嘛——也就是说,从形而下或形而上观点上看,都是如此。所以,普遍存在的敲敲打打一轮轮传递下去,所有人都用手摸摸彼此的肩胛骨,心安理得才是。

还有,我总是以水手身份出海,是因为他们一定会为我的劳动付费,我从未听说他们会付给旅客一分钱的报酬。相反,旅客必须自己掏钱。在这个世界上,掏钱和挣钱有着天壤之别。掏钱这件事也许是那两个果园里的小偷遗传给我们的最不爽的惩罚了。但是挣钱,有什么能和它相比的呢?人们接受金钱时的那种温文尔雅的举动真是不可思议,考虑到我们如此诚挚地相信,金钱是世上的万恶之源,有钱人绝对没有理由进天堂。啊,我们多么快乐地把自己委身给了地狱!

最后,我总是作为水手出海,还在于前舱甲板上有益身心的运动和纯净的空气。在这个世界上,顶风的时候远远要多过顺风的时候(换言之,你永远不要违背毕达哥拉斯的准则),在大多数情况下,后甲板上的船长所呼吸的空气是前甲板上水手呼吸过的二手货。他以为自己先呼吸到了空气,可事实并非如此。在许多别的事情上,平民百姓也大致同样引导着他们的领袖,与此同时,领袖们对此却甚少怀疑。可是为什么,在我作为商船水手一再呼吸过大海的气息之后,我现在居然产生了要开启一次捕鲸之旅的念头;命运那无形的警察持续不断地监视我,秘密地跟踪我,以某种莫名其妙的方式左右我——他的回答是再好不过的了。而且,确凿无疑,我即将开启的这次捕鲸之旅,构成了上帝在很久以前就已筹划好的伟大计划的一部分。它是范围更为宏大的演出之间的某种短暂插曲和独奏。我认为在海报上这个部分一定是这样写的:

美国总统大选。

一个叫以实玛利的人出海捕鲸。

阿富汗爆发大血战。

尽管我无法说清,为什么是那些作为舞台监督的命运诸神,迫使我扮演这出海捕鲸的卑贱角色,而其他人则扮演崇高悲剧的高贵角色,文雅喜剧里的轻松角色,以及闹剧中的欢快角色——尽管我无法说清其中的确切原因;不过,如今我把所有的情况都回忆了一番,我自认为略微窥见了一点源头和动机,它们狡猾地以各种伪装出现在我面前,引诱我开始扮演我的角色,还哄骗我,让我误以为完全是我那不偏不倚的自由意志和明辨是非的判断做出了这个选择。

首要动机就是那头大鲸本身引起的压倒一切的想法。这般凶猛异常又神秘莫测的怪物勾起了我全部的好奇心。其次,是那狂野而遥远的大海,而那怪物就在那里翻滚着它岛屿般的身躯,还有那巨鲸带来的不可言喻、无以名状的危险;这些,连同相伴随的千百种巴塔哥尼亚式的异声奇景,都有助于让我产生出海的愿望。也许,对其他人来说,这样的事情不足以成为诱惑;但是在我而言,遥远的事物一直在持续不断地折磨着我。我热爱禁海上的远航,热爱停靠在荒蛮的海岸。我不会对善的事物视而不见,也会迅速感知到恐怖之事,并且能与人交往,只要对方允许;因为与你要栖留之地的居民友好相处总是件好事。

由于这些原因,这一次的出海捕鲸便是件赏心乐事;奇迹世界的闸门已轰然打开,在促使我做此决定的狂想之中,那无尽的鲸鱼队列,便成双成对地游进了我的灵魂深处,在它们当中,有一个头戴兜帽的壮丽幻影,像一座雪山耸立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