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喷水鲸客店(第4/5页)

床垫子里塞的是玉米芯,还是碎陶器,没有人能说得清,总之我翻来覆去地折腾,很长时间无法入睡。最后终于有点瞌睡了,正准备进入黑甜之乡的当口,却听到走廊里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一束微光从门缝下面照进了房间。

上帝保佑我吧,我心想,肯定是那个标枪手,那个可恶的人头贩子。我一动不动地躺着,决定一句话都不说,除非他先跟我说话。这时,那陌生人一手举着蜡烛,另一只手拎着那独一无二的新西兰人头,进了房间,他一眼都没有向床上望,就把他的蜡烛好心地放在离我很远的一个角落的地板上,开始忙着解开我以前说过的那个大袋子上的绳结。我急于看清他的脸,但是有一阵子他一直背着我,专心地解着口袋嘴。然而,等这件事办完,他转过头来——老天爷!怎样一副德行啊!怎样的一张脸啊!黑里透紫,还带点黄,到处粘着发黑的大方块。是的,就像我想的那样,这是个可怕的床伴;他一定是和谁打仗了,受伤不轻,这是刚从外科医生那里回来。可就在这时,他偶然将脸转向火烛,我清楚地看见,他两颊上的那些黑方块根本不可能是贴的膏药,它们是某种污迹。起初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可是不久,一个模糊的真相开始浮上心头。我记起一个白人的故事——也是一个捕鲸者——他落入了食人生番手中,被强行纹了身。我推断这个标枪手,在他遥远的航行中,一定遇见过类似的风险。我又想,这毕竟也算不了什么!这仅仅是他的外表;一个诚实的好人无论是什么肤色,都还是诚实的好人。可是,他怪异的肤色又是怎么回事呢,我指的是那些纹过的小方块周围、与其毫无关系的那部分皮肤。确定无疑,那可能只是热带太阳晒出来的,可我从未听说过烈日能将一个白人晒成黄中带紫。不过,我从未到过南部海洋;也许那里的太阳的确能在人的皮肤上造成这样非凡的效果。现在,所有这些念头都像闪电一样穿过我的脑海,而这个标枪手却根本没有注意到我。在费了很大劲才终于打开袋子之后,他开始在里面笨拙地摸索,掏出一把短柄斧头,和一个带毛的海豹皮皮夹。他把这些东西放在屋地中央的旧水手柜上,然后拿起那个新西兰人头——一个很是瘆人的东西——把它塞进袋子。他摘掉帽子——一顶崭新的海狸帽——我吃惊得几乎叫了出来。他的头上根本没有头发——至少是没有称得上头发的东西——只有一小绺头髻,蜷在前额上。他的光头发紫,活像个发了霉的骷髅。如果这陌生人不是站在我和门之间,我就会蹿出门去,比我奔向晚餐还要迅速。

即便如此,我也还在想着怎么从窗户溜出去,可房间在二楼后面。我不是懦夫,但是这个兜售人头的紫色魔鬼是个什么东西,实在是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无知是恐惧之父,我完全被这个陌生人弄得困窘不安,糊里糊涂,我承认自己非常害怕,就如同魔鬼本人在深更半夜闯进了我的房间。事实上,我吓得连向他打招呼的勇气都没有了,更何谈要求他就他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给我一个满意的解释呢。

与此同时,他继续脱衣服,最后露出了胸膛和胳膊。的的确确,这些平时遮住的地方也和他的脸上一样布满了黑方块;他的后背也全都是同样的黑方块;他就像是参加了三十年战争,刚刚浑身贴满膏药逃了出来。更有甚者,他的两腿上也都是印记,仿佛一群暗绿色的青蛙爬上了小棕榈树的树干。现在,事情十分清楚了,他一定是个可憎的蛮子,不知怎么在南部海洋上了一艘捕鲸船,就这样在这个信奉基督教的国家上了岸。一想到这个我不由得发起抖来。一个人头贩子——那些有可能就是他亲兄弟们的脑袋。他也许还会觊觎我的脑袋呢——老天爷!看看他那把短柄斧吧!

可是已经没有时间发抖了,此刻这野蛮人的行为完全吸引了我的注意力,让我确信他的确就是个异教徒。他走向他沉重的粗布大外衣,或者说是裹头斗篷,或者是厚呢子大衣之类的东西,他先前把它挂在了一把椅子上,他在大衣口袋里摸索了一番,最后掏出一个怪异畸形的驼背小人像,和出生三天的刚果婴儿一个颜色。我想起那个涂了香油的人头,起初几乎以为这个黑侏儒就是个真正的婴儿,用类似的方法腌制保存下来的。但是我发现它一点都不柔软,而且像磨光的黑檀木一样闪耀着光泽,便推断它一定是一个木头偶像,结果证明的确如此。现在这蛮子来到空空的火炉边,把纸糊的壁炉遮板挪开,把这个驼背的小木偶像十柱戏的一根柱子一样,立在搁柴的炉箅子之间。壁炉烟囱的侧墙和内里所有的砖头都蒙满了煤灰,于是我想,这个火炉正适合做个小小的神龛或礼拜堂,来供奉他那个刚果偶像。

现在我眯起眼睛,尽力盯着那半隐半现的人像,同时又感觉焦虑不安——要看看他接下来有何作为。他先是从那件粗布大外套的口袋里取出两捧刨花,小心地放在偶像前面;然后在刨花上放了一小块船上用的饼干,借蜡烛的火苗将刨花点燃,烧成一堆祭火。片刻之后,他快速地伸手到火里去抓饼干,又更快地缩回来,反复多次之后(他的手指似乎烫得很痛),他终于取出了饼干,随后吹了吹上面的少许灰烬,凉一凉,便恭敬地供给那个小黑鬼。但是那小鬼似乎对这干巴巴的食物毫无兴趣,连嘴唇都没有动一下。伴随着这些奇怪而滑稽的动作,这个信徒喉咙里发出更为奇怪的声音,似乎在用一种歌唱的方式来祈祷,或是在唱一首异教徒的圣歌,诸如此类,在此过程中,他的脸一直在极其不自然地抽搐着。最后他熄灭了火焰,毫不客气地拿起偶像,又塞回他粗布外衣的口袋里,仿佛一个猎手对待一只死山鹬一样漫不经心。

这一大套古怪的程序加剧了我的反感,看到他有即将结束这例行公事的明显征兆,就要跳上床和我睡在一起了,我想这正是空前绝后的良机,在蜡烛熄灭之前,把困了我这么久的魔咒打破。

我正在盘算要说什么的这段时间,真是成了性命攸关的时刻。他从桌子上抓起短柄斧,检查了一下斧头,然后把它伸向烛火,用嘴含住斧柄,喷出一大股烟雾来。紧接着烛光熄灭了,这野蛮的食人生番,牙齿间咬着短柄斧,腾地跳上了床,和我躺在一起。我忍不住叫了出来,发出一阵吃惊的咕哝声,他开始摸索着找我。

我结结巴巴不知说了些什么,从他手底下滚过去,靠墙躺着,一边恳求他,不管他是什么人,是干什么的,都得安静下来,让我起来把蜡烛重新点上。可是他咕哝的回应马上让我明白了,他根本没有领会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