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莫比·迪克(第2/3页)

既然这些人的头脑如此轻信,这种幻想也就并非没有一点迷信的可能性。正如海中洋流的秘密始终没有揭开,甚至最有学识的专家也无能为力,那么,抹香鲸藏身水下的各种方式,在很大程度上,追猎它的捕鲸者也还是莫名其妙。而且,他们还不时地产生一些极为奇怪和矛盾的推测,尤其是弄不懂它凭借怎样的神秘方法,在潜下深海之后,竟能以如此迅捷的速度转移到相距甚远的地方。

在美、英捕鲸船上广为人知,且为斯克斯比多年前做过权威性记录的一件事,就是在遥远的太平洋北部捕获的一些鲸鱼身上,发现了在格陵兰海域投出的标枪倒钩。在这种情况下,有人宣称两次攻击的时间间隔不可能相差太久,这种说法也没有遭到否定。从此推断,有些捕鲸者相信,对于人类来说长期以来就是难题的西北航道,对于大鲸却从来不成问题。于是,在当代人真实生动的经验中,自古流传的有关葡萄牙内陆特雷略山的奇迹(据说山顶附近有一个湖,遇难船只的残骸从那里浮出水面),以及锡拉库扎附近阿瑞图萨喷泉注9那更为神奇的故事(人们相信泉水通过地下通道来自圣地),这些难以置信的故事与捕鲸者的真实经历几乎完全可以相提并论。

于是,这样的奇迹就变得耳熟能详了,人们还知道,在遭受反复的猛烈攻击之后,白鲸依然能逃脱性命;用不着大惊小怪,有些捕鲸者的迷信便会更进一步了,他们宣称莫比·迪克不仅无处不在,而且永生不死(因为永生不过是在时间中的无处不在);因此,尽管身体两侧还插着林立的鱼枪,它依然会毫无伤损地游走;如果它真的能被刺得浓血直喷,这般景象也不过是可怕的骗局,因为在数百里外毫无血迹的巨浪中,它那洁白无染的喷水又会再次出现。

但是,即便撇开这些超自然的推测,这个怪物的身体构造和无可置疑的特征,也足以用非同寻常的力量打动人们的想象力。因为,使它大大有别于其他抹香鲸的,倒不是它那罕有的巨大身躯,而是我在别处提到过的——它有一个很特别的有皱褶的白脑门,和一个高耸如金字塔的白色背峰。这些是它的显著特征,凭借这些标志,即便在无边无际、地图上没有标明的海域,隔着很远的距离,那些熟悉它的人也会辨认出它来。

它身体的其他部分布满了条纹斑点和同样颜色的大理石花纹,因而终至于获得了白鲸这个独特称号。如果在中午时分,看到它滑过深蓝色的海水,留下一道满是奶油般泡沫的乳白色尾波,闪耀着点点金色的光芒,这生动的外观便佐证了这个称号的确名副其实。

很大程度上,赋予这头鲸鱼以天生的恐怖色彩的,并不是它非比寻常的庞大身躯,也不是它引人注目的颜色,更不是它变形的歪下巴,而是那种无可比拟、智计百出的恶毒,根据某些具体的报道,它在进攻中一再体现出这种恶意。除了这些以外,它每每都能狡猾地撤退,这一点也许最令人丧胆。因为,在从那些狂喜的追猎者前面游过时,它会露出明显惊慌的迹象,可是有好几次它又突然转回身,向追猎者猛扑,不是把他们的小艇弄得粉碎,就是把他们吓得惊慌失措,逃回大船。

为了追击它,已有数人丧生,但是类似的不幸,在岸上却很少有消息传开,在捕鲸业也绝非什么不寻常的事。而且,大家认为,在大多数情况下,这似乎正是白鲸用心险恶的预谋,每一个因为它而肢体伤残或是失去性命的人,都并不完全是被一种无智能的力量所伤。

那么想一想吧,当这些不顾一切的猎鲸者,从被嚼得粉碎的小艇残片中,从被撕碎的伙伴们正在下沉的肢体中,泅出那巨鲸在可怕的愤怒中喷射出来的白色凝乳,来到那仿佛迎着新生儿或新娘微笑的、宁静得令人气恼的阳光之下,他们心中该激起怎样令人神智混乱的熊熊怒火。

船长周围的三艘小艇全部碎裂,桨和人都在海流中旋转,只有他这个船长从破烂的小艇头抓起一把刀子,冲向鲸鱼,就像一个阿肯色州人在决斗中扑向敌人一样,盲目地想要用六寸长的刀刃,去结果鲸鱼深不可测的性命。那个船长就是亚哈。这时,莫比·迪克镰刀状的下巴从他底下突然横扫过来,割断了亚哈的一条腿,就像收割机割断了田野中的一根草叶。就是裹头巾的土耳其人、雇来的威尼斯人或马来人,也不会以更为明显的恶意来袭击他。那么,几乎没有什么理由怀疑,自打那次几乎使他丧命的遭遇以后,亚哈就对这头鲸鱼怀上了疯狂的复仇之心,他在自己狂乱的病态心理中越陷越深,终于使他不但将自己全部身体上的痛苦,而且还有他全部心智和精神上的愤怒,都算在了白鲸头上。游在他前面的白鲸成了所有恶毒力量的偏执狂的化身,一些思想深沉的人会感觉它一直在侵蚀自己的内部,直到自己只剩下半颗心半拉肺苟延残喘。那不可捉摸的恶意从一开始就存在,甚至现代的基督徒也将世界的一半归于它的统治。古代东方的拜蛇教敬奉魔鬼的雕像——亚哈可不像他们那样屈膝膜拜,而是将这一观念精神错乱地转化成了可怕的白鲸,尽管身有残疾,他依然要与之对峙。所有最极端的疯狂与折磨,所有能搅起事物残渣的东西,所有含有恶意的真实,所有让人绞尽脑汁身心疲惫的东西,所有生命和思想中微妙的魔鬼崇拜,所有邪恶,对于疯狂的亚哈来说,都明显体现在莫比·迪克身上,对它的攻击也就势在必行了。他把整个人类自亚当以来的全部愤怒和仇恨都堆积在那头鲸鱼的白色背峰上,而他的胸膛就仿佛成了一门迫击炮,他用自己灼热的心做炮弹向它轰击。

这种偏执狂也许不是在他肢体伤残的当时就马上产生的。在他手里拿着刀子,向怪物冲去的时候,他只是为了发泄一下突如其来的狂热仇恨,当他遭受失去一条腿的打击时,他也许感到的只是身体被撕裂的剧痛,仅此而已。但是,当这次冲突迫使他返航回家,在长达数月的时间里,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亚哈和痛苦一起直挺挺躺在一张吊铺上,在仲冬天气中绕过那沉闷的寒风呼啸的巴塔哥尼亚角;在那时,他撕裂的身体和被深深砍伤的灵魂,这两者的痛苦才彼此渗透,融合在一起,从而使他发疯了。只是从那时起,在返航途中,在那次遭遇之后,最终的偏执狂才攫住了他。从一件事实就可以肯定这一点,一路上他会不时地胡言乱语,尽管失去了一条腿,可在他那埃及人一般的胸膛里,依然潜藏着如此大的活力,而且这活力因他的精神错乱而越发增强了,以至于在航行时,在他躺在吊铺里说胡话时,他的副手们被迫要把他紧紧地捆起来。他穿着疯子穿的拘束衣,随着大风引起的剧烈震动而滚来滚去。当船驶入好受些的纬度,随着和风展开翼帆,飘过平静的热带海面,从各种迹象看来,这老人的精神错乱似乎都随着合恩角的巨浪留在了后面,他从黑暗的小窝里出来了,来到幸福的阳光和空气里。甚至在那时,他就恢复了坚定冷静的神态,尽管脸色苍白,他重新冷静地下达命令,他的副手们全都感谢上帝,这场可怕的疯狂终于过去了;甚至在那时,亚哈那隐藏起来的自我依然在胡言乱语。人类的疯狂往往是一种极其狡猾奸诈的东西。当你以为它溜走了,实际上它可能只是换成了一种更为微妙的形式。亚哈十足的精神失常没有消退,而是越来越深地收缩起来;就像高贵的北方巨人哈得逊河,流过狭窄但深不可测的高原峡谷时,水势也从不会衰退。正如他的偏执狂进入收敛状态时,他那显而易见的疯狂一点也没有消退一样,在他那显而易见的疯狂中,他那了不起的天生的智力也一点没有减弱。以前那活生生的力量,现在变成了活生生的工具。如果这个狂乱的比喻能够成立的话,那就是他的健全理智遭到了这种特定的精神错乱的猛攻,并被席卷而去,从而将它所有的大炮都对准了使其疯狂的目标。于是,亚哈远不是失去了他的力量,而是现在拥有了一千倍的力量,来对付他神志清醒时设法达成的任何合理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