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初次放艇(第2/3页)

此时,亚哈已经处于听不见几个头目说话的地方,向上风头一边驶得很远,但依然领先于其他小艇;这种情况说明,给他划桨的水手力气有多大。那些虎黄色的人似乎都是钢筋铁骨,像五把杵锤一起一落,整齐有力地划动着船桨,一阵一阵驱使着小艇滑过水面,就像一只平式锅炉从密西西比河上的一艘汽轮上冲出来。至于那个费达拉,能看见他操的是标枪手的桨,他已经甩掉了黑上衣,露出赤裸的胸膛,上半身完全露在船舷上面,在波涛起伏的海面的映衬下,显得轮廓分明。亚哈则在小艇的另一端,一只胳膊像击剑者一样,向后斜指着天空,仿佛要平衡前冲的势头。他沉稳地把住他的舵桨,就像被白鲸弄残之前曾经千百次放下小艇一样。突然,他那伸出的手臂做出了一个特别的动作,然后又静止在那里,小艇上的五支船桨同时竖了起来。小艇和水手都一动不动地静止在海上。后面散开的三艘小艇也马上中途停了下来。那群鲸鱼纷纷下潜,无法从远处分辨出它们运动的迹象,只有亚哈靠得比较近,才观察到了这一点。

“各人注意自己的桨!”斯塔巴克叫道,“你,奎奎格,站起来!”

这个蛮子敏捷地跳了起来,纵身跃上艇首凸起的那个三角形平台,笔直地站在上面,急切而紧张地凝望着最后发现鲸鱼的地方。船艄同样也有一个与船舷齐平的三角形平台,只见斯塔巴克自己站在上面,冷静而熟练地保持着平衡,任凭他那一叶小舟怎样颠簸摇晃,沉默地注视着大海那一片蓝色的汪洋。

不远处,弗拉斯克的小艇也悄无声息地停在那里,它的指挥官毫无顾忌地站在索柱上面,那是一根嵌在龙骨上的矮桩,大约高出船尾平台两英尺左右,是用来卷捕鲸索的。索柱顶端的地方不过手掌大小,弗拉斯克就站在这样的柱顶上,如同栖身在一艘只剩下桅冠的沉船的桅顶上。可是这个小中柱虽然又小又矮,却充满了雄心壮志,索柱这样的立足之地是绝对满足不了他的。

“我什么都看不见,给我竖起一把桨来,我站那上面看看。”

听到这话,达戈两手各扶住一侧的船舷,稳住身子,快速到了艇艄,然后笔直地站起来,自愿将他那高高的肩膀作为支柱。

“好得和桅顶一样,先生,你上去吗?”

“我上去,非常感谢,我的好伙计;我只希望你能再高五十英尺,就好了。”

于是,双脚牢牢抵住两边的船板,这个黑巨人微微弯下身,一只手掌平托住弗拉斯克的脚,又把弗拉斯克的手放在自己插了灵车羽毛的脑袋上,要他在自己往上一抛的时候就势起跳,就这样灵巧地把那个小矮子稳稳当当送上了自己肩头。现在弗拉斯克就站在那儿,达戈则抬起一条胳膊,让他有个依托,自己也借此保持平稳。

即便海上风浪险恶,横冲直撞,把小艇颠簸抛掷的时候,捕鲸者仍能笔直地站立在艇上,这种已成为无意识技巧的神奇习惯,每每看在新手的眼里都是一番奇景。在这样的情况下,令人头晕目炫地栖身在索柱上头,就更加令人惊奇了。但是,小弗拉斯克登在巨人般的达戈肩上,这场面就可谓奇怪至极了,因为这个高贵的黑人冷静从容,满不在乎,带着意想不到的野性的威严,雄壮的身躯随着脚下海浪的起伏而和谐地起伏着。在他宽阔的肩膀上,亚麻色头发的弗拉斯克就像是一片雪花。驮人的比被驮的还要显得高贵。尽管活泼爱闹、喜欢卖弄的小弗拉斯克会不时地急得跺脚,却都无法让这黑人伟岸的胸膛多起伏上一次。我就这样看见,“激情”和“虚荣”在践踏气量宽宏的大地,而大地并没有因此改变它潮汐的方向和四季的轮回。

与此同时,三副斯塔布并没有流露观察远景的热心。鲸群的这次下潜也许只是惯例,不是由于受惊才临时下潜的。如果情况的确如此,斯塔布就像以往习惯的那样,决定用他的烟斗来消磨这段焦急等待的时间。他从帽带上抽下烟斗,他总是把它像羽毛一样插在那里。他装上烟丝,用大拇指尖压实,可是他刚把火柴在自己砂纸般粗糙的手掌上擦着,就看见他的标枪手塔什特戈,本来眼睛一直像两颗凝定不变的星星盯着上风头,现在却突然从直立姿势跌坐回自己的座位,发疯般地急叫道:“坐下来,全都坐下来,使劲划啊!——它们就在那边!”

对于一个陆地上的人来说,这时不要说鲸鱼,就连鲱鱼的影子都看不见,只有一片动荡的青白色的水面,上面点缀着稀疏的气泡,正向下风头吹散开去,就像白色巨浪溅出的乱纷纷的飞沫。空气突然震动沸腾起来,就像烧得通红的铁板上面的空气一样。就在这起伏翻滚的大气之下,鲸群藏在薄薄的一块水面之下,正在泅游。它们喷出的水泡总是人最先看到的迹象,就像是走在前面的信使和派出的先锋飞骑。

现在,四艘小艇都随着那片动荡的水面和空气紧追不舍。可要想赶上,谈何容易,它不断地向前飞奔,像一堆浑浊的水泡被激流裹挟着从山上一泻而下。

“划啊,划,我的好小伙子们,”斯塔巴克用尽可能压低但又极其专注的声音对他的水手们说,同时又将两道锐利凝定的目光,笔直投向艇首前方,简直就像从不出错的两只罗盘上的两根看得见的指针。他没有对手下的水手们多说什么,水手们则一声不吭。只是每隔一段时间,艇上的沉寂才被他独特的低语突然打破,有时是严厉的命令,有时是柔和的恳求。

声音洪亮的小中柱弗拉斯克却是大为不同。“大声叫吧,说点什么,我的心肝宝贝。吼吧,划吧,我的晴天霹雳!把我送上去,把我送到它们的黑背上去,哥们;只要给我做到这个,我保证会把我马撒葡萄园岛上的种植园送给你们,哥们;还有我的老婆和孩子们,哥们。把我送上去——送上去!啊,老天,老天!我就要彻底疯了,完全疯了!看那片白水!”他一边这样嚷着,一边把帽子从头上抓下来,丢在地上用脚踩,又捡起来,往海面远远一抛,最后竟然在艇尾上蹿下跳起来,如同来自大草原的一匹发疯的马驹。

“看那家伙,”斯塔布像个哲学家一样慢吞吞地说,他嘴里机械地衔着没有点燃的短烟斗,隔了一阵子,又接着说道,“他发作了,那个弗拉斯克。发作?是的,让他发作好了——就这个词——就是要让他们发作起来。开心,开心,振奋起来。晚饭要吃布丁,知道吗;——就是要开心。划吧,宝贝们——划吧,奶娃子们——全都划吧。可是你们匆匆忙忙为了什么鬼东西啊?轻点,轻点,稳住,我的伙计们。只管划,一直划,没别的。扭断你们的脊梁骨,把嘴里的刀子咬成两截——就是这样。轻松一点——为什么不轻松一点,我说,你们的肝肺都要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