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九章 蜡烛(第2/3页)

这个画面终于随着桅顶上苍白的火焰一同消逝了;“裴阔德号”和它甲板上的每一个灵魂又再次被笼罩在夜幕之下。隔了一小会儿,斯塔巴克向船首走去,撞上了一个什么人。原来是斯塔布。“你在想什么呢,老兄,我听到你在哭,那声音可和你唱歌不同。”

“不,不,那不是哭声;我是说电光可怜可怜我们大家;我至今还在盼望它们能发发慈悲。但是,难道它们只会可怜拉着长脸的人吗?——对面带笑容的人就毫无同情心吗?你看,斯塔巴克先生——但是,天黑得看不见了。那就听我说吧;我把我们看见的那桅顶火焰当作好运的标志;因为那些桅杆直插在舱底,那船舱将来是要塞满鲸脑油的,你可知道。所以说,所有的鲸脑油都会浸到桅杆里,就像树干里的树液。没错,我们的三根桅杆到时就会像三支鲸脑油蜡烛——那就是我们看见的好兆头。”

在那一刻,斯塔巴克看见斯塔布的脸慢慢开始闪光,可以看得清了。他向上望了一眼,叫道:“看!看!”桅顶上尖细的火苗再次出现,那种苍白似乎更加重了它们的神秘感。

“电光可怜可怜我们大家吧。”斯塔布再次叫嚷道。

在主桅底座上,在那枚古金币和火焰的正下方,那个拜火教徒正跪在亚哈面前,勾着头,避开亚哈的脸。在他附近,在高挂着的弯成拱状的索具跟前,一些水手刚才在忙着捆牢一根帆桁,他们被闪光吸引住了,现在聚在一起,手搭在悬垂的索具上,像一群麻木的黄蜂粘在无力下垂着的果树枝上。他们呈现出各种着魔的姿态,就像是赫鸠娄尼恩古城发掘出来的骷髅,或站,或行,或奔,还有一些人则牢牢钉在甲板上,所有人的眼睛都往上望着。

“喂,喂,伙计们!”亚哈叫道,“向上看,好好留意一下,白火焰照亮的只不过是追捕白鲸的航线!把主桅上的那些链条递给我;我要摸摸它的脉搏,让我的脉搏对着它一起跳动;血对着火!就这样。”

他随后转过身,把链条的最后一节紧紧握在左手里,一只脚踏在那拜火教徒身上,眼睛定定地直视着上面,右臂高高挥起,笔直地站在那高高的三位一体的三股火焰之前。

“啊!你这清澈之火的真神,在这些海域,我曾像波斯人那样把你崇拜,在行圣餐礼上被你狠狠烧灼,至今伤疤犹在。我现在懂得了你,你这真神,我现在知道了,对你真正的崇拜便是反抗。无论是爱,还是尊敬,你都不会心存感激;甚至出于憎恨,你不惜大肆杀戮,屠光殆尽。如今连无畏的傻瓜也不敢面对你。我承认你无以言表、无处不在的力量。可是在我动荡的一生,只要一息尚存,我就会拒绝让你无条件地把我完全掌控。在无人格的人中间,这里还站着一个有个性的人。尽管这最多只是一个特点;我从哪里来,就还要回到哪里去;但只要我还活在人世间,那高贵的个性就会在我身上活着,并享有它至高无上的权利。但是,战争是痛苦的,憎恨是悲哀的。如果你以最低的爱的形式出现,我就会跪下来亲吻你,可是,如果你仅仅以至高无上的超然威力出现,并且出动全副武装的海军,这里的人还是会不为所动。啊,你这真神,你用自己的火焰创造了我,要我像一个名副其实的火的孩子,把火吹回给你。”

(突然,电光连连闪起,那九股火焰笔直向上蹿起,比原先高了三倍,亚哈和其他人一样,闭上了眼睛,用右手紧紧地捂住。)

“我承认你无以言表、无处不在的力量;难道我没有这么说吗?这不是我硬逼出的话,我现在也不想放下这些链条。你可以让我瞎掉,但是,我可以在暗中摸索。你可以把我焚毁,那也不过使我成为一堆灰烬。接受这双可怜的眼睛和蒙住眼睛的这双手的敬意吧。我自己可不会接受。闪电穿过我的脑壳,我的眼球痛楚难当;我遭受打击的脑袋似乎整个儿被砍了下来,在震动得使人头晕目眩的地上滚来滚去。啊,啊!尽管蒙住了眼睛,我还是要和你说话。尽管你是光,你从黑暗中跃出;但是我却是黑暗,从光中跃出,从你里面跃出!标枪不再投射了,睁开眼,看见了没有?火焰在燃烧!啊,你真是宽宏大量!现在我可为我的家族增光了。但是,你只不过是我暴躁的父亲,我可爱的母亲是谁,我不知道。啊,残酷啊!你对她做了什么?这让我大惑不解,但是你的困惑比我更大。你不知道自己的来历,于是你便自称是自有的;你必定不知道自己的开端,于是你便自称是永有的。我知道自己的出身,你却不知道自己的来历,啊,你这全能的神。你也有自己无法理解的事物,你这真神,你的一切永恒不过是时间,你的一切创造都是无意识的。通过你燃烧的自我,我烧灼的眼睛模糊地看到了这一点。啊,你这弃婴般的火焰,你这古老的隐士,你也有自己难以言传的隐秘,你也有无人分担的悲哀。这里,再次以傲慢的痛苦,我读懂了我的祖先。跳吧!跳起来,直舔上苍穹!我和你一起跳,我和你一起燃烧,我愿意和你熔合在一起,我既蔑视你又把你崇拜!”

“小艇!小艇!”斯塔巴克叫道,“快看你的小艇,老头子!”

亚哈的标枪,珀斯的炉子里打造出的那支标枪,依然牢牢绑在显眼的枪架上,从捕鲸艇的艇首伸出来;可是将艇底打破的海浪,打落了松弛地套在枪尖上的皮鞘;从锋利的精钢倒钩上平平地发出一股苍白分叉的火焰。看到这沉默的标枪像蛇信一般燃烧,斯塔巴克抓住亚哈的胳膊——“上帝,上帝在跟你作对,老头子;要克制!这次航行真是不吉利!一开始就不吉利,还会继续不吉利的;趁着还来得及,让我来调整帆桁,老头子,让它乘顺风回家去,这比眼下的航行要好。”

偷听到斯塔巴克的话,那些惊慌失措的水手就马上奔到转帆索那里——尽管桅杆上连一面帆都没有剩下。一时间,惊慌的大副的所有想法似乎也成了他们的想法,他们发出近乎反叛的喧嚷。但是,亚哈把咔嗒咔嗒响的避雷针链条掷在甲板上,抓起那把燃烧的标枪,像火炬一样在水手们中间挥舞着,赌咒发誓说要是谁第一个解开绳头,就用标枪把谁钉穿在那里。被他的模样吓得目瞪口呆,加之他手中炽热的标枪也让人畏缩,人们沮丧地退了回去,于是,亚哈又开口说道:

“你们大家要捕到白鲸的誓言,都跟我的誓言一样有约束力;我老亚哈的心、灵魂、身体、五脏六腑和生命,全都和它捆在了一起。你们应该知道我这颗心在合着什么节拍跳动,你们看着,我就是这样消灭最后的恐惧的!”说着,他一口气吹灭了枪头上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