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三章 追击第一天(第2/3页)

“都一个小时了。”亚哈说,他扎根一般站在他小艇的艇尾,凝视着鲸鱼消失的远处,朝向下风头淡蓝色的空际和广袤诱人的汪洋。这只是一瞬间,因为当他扫视一圈水面之后,他的眼睛似乎也打起圈来。此刻微风吹起,大海开始汹涌起来。

“鸟群!——鸟群!”塔什特戈叫道。

一群白鸟就像苍鹭飞行时那样,以长长的一列纵队,朝亚哈的小艇飞来,在距离几码远的时候,它们开始在水面上扑飞,一圈圈旋转着,发出快乐期待的叫声。它们的视力比人类敏锐;亚哈还不能在海上看出什么迹象。可是突然之间,当他向海中一望再望,却真切地看见了一个活动的白点,还没有一只白色的鼬鼠大,以奇妙的速度在上升,越来越大,直到最后一转身,清晰地显露出两排长长的闪光的白色弯牙,从深不可测的海底浮上来。那是莫比·迪克张开的大嘴和弯曲的下巴;它巨大的隐蔽着的身躯依然半混在蓝色的海水之中。闪光的嘴巴在小艇下张开,就像一个墓门大开的大理石坟茔;亚哈用舵桨向旁边一扫,将小艇旋向一边,避开了这巨大的幽灵。随后,他招呼费达拉与自己交换位置,他到艇首去,抓起珀斯锻造的标枪,命令水手抓紧自己的桨,准备倒划。

现在,由于把小艇以艇尾为轴及时地一旋,艇首便像预期的那样,正好朝向了大鲸还隐在水下的脑袋。但是,仿佛识破了这个计谋,莫比·迪克以其天生的邪恶的灵性,侧身一转,瞬间便把它那打褶的脑袋径直扎进了艇底。

顿时,小艇整个发起抖来,每一块船板和每一根肋材,都颤栗起来,大鲸倾斜地仰卧着,样子像一条张嘴咬啮的鲨鱼,玩味一般地慢慢将艇首全部吸进自己的嘴里,它那又长又窄扭曲的下巴,便在空中高高探起,一只牙齿还卡在桨架上。珍珠般淡蓝色的下巴内壁离亚哈的脑袋还不到六英寸,嘴巴前端在空中伸得更高。白鲸以这种姿势摇晃着轻盈的杉木小艇,就像一只温和而残忍的猫在玩弄抓到的老鼠。费达拉毫不吃惊地凝视着这一切,交叉着双臂;但是,那些虎黄色的水手却连滚带爬地越过彼此的头顶,要到艇尾的最后边去。

此刻,当大鲸恶魔般地玩弄着这劫数难逃的小艇,两侧有弹性的舷墙一直在一凹一凸地动,因为鲸的身躯还浸没在小艇下面,而艇首几乎全部被含在它嘴里,从艇首便无法向他投掷标枪;这时,面对这不可抵挡的突如其来的危机,其他几艘小艇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于是,偏执狂亚哈,眼看自己的死敌逗弄人一般地近在咫尺,自己又无能为力地活活落入他所憎恨的嘴巴里,不由得火冒三丈,被气得发疯,他赤手抓住那根长牙,鲁莽地想把它扭下来。正当他这般徒劳地奋斗之时,大鲸的下巴一滑,离开了他,那脆弱的舷墙便凹了进去,崩溃了,啪地一声断了,而大鲸的上下颚像一把巨剪,又向后一滑,将小艇咬成两段,然后闭得紧紧的,从两截漂浮的残骸中间没入水中。两截残艇漂向一边,破碎的零星物在下沉,艇尾残骸上的水手紧紧攀附着舷墙,极力想抓住木桨,好划到前面去。

眼看着小艇就要断成两截的一瞬间,亚哈第一个觉察到了鲸鱼的意图,便灵巧地把头往上一顶,暂时松开了手。在那一刻,他的手做了最后的努力,要把小艇推出鲸鱼的嘴巴。但是小艇反而更深地滑进了鲸嘴,而且这一滑,小艇又侧翻过来,把他握着鲸牙的手震开了,就在他俯身要去推时,把他从鲸鱼嘴里摔了出来,仰面朝天跌落在海面上。

莫比·迪克拖着涟漪离开了它的猎物,躺在不远的地方,它长方形的白色巨头在涌浪中垂直地上下升降,与此同时,缓慢地旋转着它纺锤形的身体,如此一来,当它宽大的布满皱纹的前额升起时——高出水面大概有二十多英尺——上升的浪潮,连同所有汇合在一起的波涛,便耀眼地撞碎在它的额头上,报复性地将颤抖的浪花抛掷到更高的空中注36。正如在狂风中,部分受阻于海峡的浪涛从埃迪斯通岩脚下反弹回来,不过是想用它的飞沫一举越过岩顶。

但是,刚一恢复水平姿态,莫比·迪克就迅速绕着落水的水手一圈圈游动,从一旁搅起复仇的浪花,仿佛准备再一次发起更为致命的攻击。看到破碎的小艇似乎让它发起疯来,就像是《马加比父子书》中,在安提奥卡斯象群见了抛在它们前面的血红的葡萄和桑葚一样。与此同时,亚哈被大鲸傲慢的尾巴搅起的泡沫几乎窒息了,况且他还是个残疾,没法游泳——尽管如此,他还是设法浮在水面上,哪怕是在这样湍急的漩涡中央;只能看见亚哈无助的脑袋,像一个被抛来掷去的水泡,稍微撞一下就会爆裂。从小艇破碎的艇尾上,费达拉漠不关心、不慌不忙地注视着他,攀附在漂浮的艇首残骸上的水手,也无法救援他,他们自己尚且自顾不暇。白鲸的圈子兜得令人害怕,快如流星,圈子逐渐收缩,似乎要直接扑到他们身上。而且,虽然其他小艇未受损伤,还徘徊在附近,却还是不敢划进漩涡,发起攻击,担心这样一来,会马上给亚哈及其他所有身处危难的人带来毁灭,而且,那样做也会让他们自己无路可逃。于是,大家便眼睁睁地停留在这个悲惨现场的边缘,而这会儿,那个老人的脑袋便成了这个地带的核心。

其间,从大船桅顶上,从一开始就看见了全部情况。大船马上调整了帆桁,直奔现场而来;这时已经近得能听到亚哈在水中呼喊:“驶向——”但是话还没说完,莫比·迪克掀起的一个大浪泼溅过来,暂时将他淹没了。他又挣扎出来,碰巧从一个高耸的浪峰上冒了出来,大叫道:“驶向鲸鱼!——把它赶走!”

“裴阔德号”将船首对准了鲸鱼,劈开了那个施了魔法的圈子,把白鲸和受害者彻底分开。当白鲸悻悻地游开,几艘小艇飞也似地赶去营救。

亚哈被拖上斯塔布的小艇,两眼充血,什么都看不见,皱纹里凝结着白花花的盐水;长时间的紧张让亚哈的体力衰竭了,他无助地屈服了,只能暂时任凭摆布,像一滩烂泥躺在斯塔布的小艇里,如同被象群践踏过一般。从他内心深处发出的无可名状的哀号,像是发自远方的荒谷哀音。

但是,这来势凶猛的身体上的虚脱,来得猛也去得快。伟大人物有时将常人分散在一生中的肤浅痛苦,凝聚为瞬间的一次剧痛。因此,这样的人物,尽管每一次痛苦都很短暂,但是,如果命中注定,他们的一生将汇聚起整个时代的悲痛,而且全部是由瞬间的剧痛所组成;因为哪怕他们的最微末的痛苦,就其高尚的性质来说,都抵得上常人毕生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