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第3/4页)

没有任何人的帮助,小顺儿的妈独力做好了够三桌人吃的“炒菜面”。工作使她疲劳,可也使她自傲。看常二爷回来,她更高点兴,因为她知道即使她的烹调不能尽满人意,她可是必能由常二爷的口中得到最好的称赞。

祁老人也颇高兴常二爷的没能走脱,而凑着趣说:“这是城门替我留客,老二!”

眼看就十点多钟了,客人没有来一个!祁老人虽然还陪着常二爷闲谈,可是脸上的颜色越来越暗了。常二爷看出来老人的神色不对,颇想用些可笑的言语教他开心,但是自己心中正挂念着家里,实在打不起精神来。于是,两位老人就对坐着发楞。楞得实在难堪了,就交替着咳嗽一声,而后以咳嗽为题,找到一两句话——只是一两句,再往下说,就势必说到年岁与健康,而无从不悲观。假若不幸而提到日本鬼子,那就更糟,因为日本人是来毁灭一切的,不管谁的年纪多么大,和品行怎样好。

天佑一清早就回来了,很惭愧的给父亲磕了头。他本想给父亲买些鲜果和螃蟹什么的,可是城门关着,连西单牌楼与西四牌楼的肉市与菜市上都没有一个摊子,他只好空着手回来。他知道,老父亲并不争嘴;不过,能带些东西回来,多少足以表示一点孝心。再说,街上还能买到东西,就是“天下太平”的证据,也好教老人高兴一点。可是,他空着手回来!他简直不敢多在父亲面前立着或坐着,恐怕父亲问到市面如何,而增加老人的忧虑。他也不敢完全藏到自己的屋中去,深恐父亲挑了眼,说他并没有祝寿的诚心。他始终没敢进南屋去,而一会儿进到北屋给父亲和常二爷添添茶,一会儿到院中用和悦的声音对小顺儿说:“看!太爷爷的石榴有多么红呀!”或对小妞子说:“哟!太爷爷给买的兔儿爷?真好看!好好拿着,别摔了噢!”他的语声不但和悦,而且相当的高,好教屋里的老人能听见。口中这么说道着,他的心里可正在盘算:每年在这个时节,城里的人多少要添置一些衣服;而城外的人,收了庄稼以后,必定进城来买布匹;只要价钱公道,尺码儿大,就不怕城外的人不成群搭伙的来照顾的。他的小布铺,一向是言无二价,而且是尺码加一。他永不仗着“大减价”去招生意,他的尺就是最好的广告。可是,今年,他没看见一个乡下的主顾;城门还关着啊!至于城里的人,有钱的不敢花用,没钱的连饭都吃不上,谁还买布!他看准,日本人不必用真刀真枪的乱杀人,只要他们老这么占据着北平,就可以杀人不见血的消灭多少万人!他想和家里的人谈谈这个,但是今天是老太爷的生日,他张不开口。他须把委屈放在肚子里,而把孝心,象一件新袍子似的,露在外面。天佑太太扎挣着,很早的就起来,穿起新的竹布大衫,给老公公行礼。在她低下头行礼的时候,她的泪偷偷的在眼中转了几转。她觉得她必死在老公公的前头,而也许刚刚埋在地里就被匪徒们给掘出来!

最着急的是小顺儿的妈。酒饭都已预备好,而没有一个人来!劳力是她自己的,不算什么。钱可是大家的呢;假若把菜面都剩下,别人还好办,老二瑞丰会首先责难她的!即使瑞丰不开口,东西都是钱买来的,她也不忍随便扔掉啊!她很想溜出去,把李四爷请来,可是人家能空着手来吗?她急得在厨房里乱转,实在憋不住了,她到上屋去请示:“你们二位老人家先喝点酒吧?”

常二爷纯粹出于客气的说:“不忙!天还早呢!”其实,他早已饿了。

祁老人楞了一小会儿,低声的说:“再等一等!”她笑得极不自然的又走回厨房。

瑞丰也相当的失望,他平日最喜欢串门子,访亲友,好有机会把东家的事说给西家,再把西家的事说给东家,而在姑姑老姨之间充分的表现他的无聊与重要。亲友们家中有婚丧事儿,他必定到场,去说,去吃,去展览他的新衣帽,象只格外讨好的狗似的,总在人多的地方摇摆尾巴。自从结婚以后,他的太太扯住了他的腿,不许他随便出去。在她看,中山公园的来今雨轩,北海的五龙亭,东安市场与剧院才是谈心,吃饭,和展览装饰的好地方。她讨厌那些连“嘉宝”与“阮玲玉”都不晓得的三姑姑与六姨儿。因此,他切盼今天能来些位亲友,他好由北屋串到南屋的跟平辈的开些小玩笑,和长辈们说些陈谷子烂芝麻;到吃饭的时候,还要扯着他的干而尖锐的嗓子,和男人们拚酒猜拳。吃饱,喝足,把谈话也都扯尽,他会去告诉大嫂:“你的菜作得并不怎样,全仗着我的招待好,算是没垮台;你说是不是?大嫂?”等到十一点多钟了,还是没有人来。瑞丰的心凉了半截。他的话,他的酒量,他的酬应天才,今天全没法施展了!“真奇怪!人们因为关城就不来往了吗?北平人太泄气!太泄气!”

他叼着根烟卷儿在屋中来回的走,口中嘟囔着。“哼!不来人才好呢!我就讨厌那群连牙也不刷的老婆子老头子们!”二太太撇着嘴说。“我告诉你,丰,赶到明儿个老三的事犯了,连条狗也甭想进这个院子来!看看钱家,你就明白了!”

瑞丰恍然大悟:“对呀!不都是关城的缘故,倒恐怕是老三逃走的事已然吵嚷动了呢!”

“你这才明白!木头脑袋!我没早告诉你吗,咱们得分出去另过吗?你老不听我的,倒好象我的话都有毒似的!赶明儿老三的案子犯了,尊家也得教宪兵捆了走!”“依你之见呢?”瑞丰拉住她的胖手,轻轻的拍了两下。“过了节,你跟大哥说:分家!”

“咱们月间的收入太少哇!”他的小干脸上皱起许多细纹来,象个半熟了的花仔儿似的。“在这里,大嫂是咱们的义务老妈子;分出去,你又不会作饭。”

“什么不会?我会,就是不作!”

“不管怎样吧,反正得雇女仆,开销不是更大了吗?”“你是死人,不会去活动活动?”二太太仿佛感到疲乏,打了个肥大款式的哈欠;大红嘴张开,象个小火山口似的。“哟!你不是说话太多了,有点累的慌?”瑞丰很关切的问。

“在舞场,公园,电影园,我永远不觉得疲倦;就是在这里我才老没有精神;这里就是地狱,地狱也许比这儿还热闹点儿!”

“咱们找什么路子呢?”他不能承认这里是地狱,可是也不敢顶撞太太,所以只好发问。

她的胖食指指着西南:“冠家!”

“冠家?”瑞丰的小干脸上登时发了光。他久想和冠家的人多有来往,一来是他羡慕晓荷的吃喝穿戴,二来是他想跟两位小姐勾搭勾搭,开开心。可是,全家的反对冠家,使他不敢特立独行,而太太的管束又教他不敢正眼看高第与招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