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第2/4页)

瑞丰不敢再说什么。若要再争一争,便破坏了彼此的真诚与热烈。

“吃什么?瑞丰!”这又完全是出于客气。只要冠先生决定了请客,他就也决定了吃什么与吃哪个饭馆。对于吃,他的经验与知识足以使他自信,而且使别人绝不吃亏的。“吃安儿胡同的烤肉怎样?”他没等瑞丰建议出来,就这样问。

瑞丰听到安儿胡同与烤肉,口中马上有一大团馋涎往喉中流去,噎得他没能说出话来,而只极恳切的点头。他的肚中响得更厉害了。

不知不觉的,他们俩脚底下都加了劲。烤肉是最实际的东西,他们暂时忘了其他的一切。

可是,战争到底也鞭挞到了他们俩,不管他们俩是怎样的乐观,无耻,无聊。那名气很大的烤肉的小铺子没有开张,因为市上没有牛羊肉。城内的牛羊已被宰光,远处的因战争的阻隔,来不到城中。看着那关着门的小铺,他们俩几乎要落泪。

很抱歉的,冠先生把瑞丰领到西长安街的一家四川馆,找了个小单间。瑞丰没有多大的吃辣子的本事,而又不便先声明,心中颇不自在。冠先生没看菜牌子,而只跟跑堂的嘀咕了两句。一会儿,跑堂的拿上来一个很精致的小拼盘,和一壶烫得恰到好处的竹叶青。

抿了一口色香俱美的竹叶青,瑞丰叫了声:“好!”冠先生似笑不笑的笑了一下:“先别叫好!等着尝尝我要的菜吧!”

“不辣吧?”瑞丰对自己口腹的忠诚胜过了客气。“真正的川菜并不辣!请你放心!”冠先生的眼中发出了点知识渊博的光。用嘴唇裹了一点点酒,他咂着滋味说:“酒烫得还好!”

跑堂的好象跟冠先生很熟,除了端菜伺候而外,还跟冠先生说闲话。冠先生为表示这是随便吃点便饭,不必讲究什么排场,也就和跑堂的一问一答的,透出点亲热劲儿。跑堂的端上来一个炒菜,冠先生顺口随便的问:“生意怎样?”“不好呢!”跑堂的——一位三十多岁,每说一句话,必笑一下的,小矮个儿——皱了皱眉,又赶快的笑了一下。“简直的不好作生意!不预备调货吧,怕有吃主儿来;预备吧,碰巧了,就一天没有一个吃主儿!”他又笑了一下,笑得很惨。“干这杯!”冠先生先让瑞丰的酒,而后才又安慰跑堂的:“生意就快好起来了!”

“是吗?”这回,跑堂的一连笑了两下。可是,刚笑完,他就又觉出来笑得太幼稚了一些。“保定也丢了,生意还能……”

“我哪回吃饭没给钱?你怎么这样不信我的话呢?”冠先生假装儿皱上眉,和跑堂的逗着玩。“我告诉你,越丢多了地方,才越好作生意!一朝天子一朝臣;就怕一个地方一个天子,到处是天子,乱打一锅粥,那才没办法!你明白我的意思?”

跑堂的不敢得罪照顾主儿,可也不便十分得罪自己的良心,他没置可否的笑了下,赶紧出去端菜。

当一个文化熟到了稀烂的时候,人们会麻木不仁的把惊魂夺魄的事情与刺激放在一旁,而专注意到吃喝拉撒中的小节目上去。瑞丰,在吃过几杯竹叶青之后,把一切烦恼都忘掉,而觉得世界象刚吐蕊的花那样美好。在今天早半天,不论是在学校里,还是在天安门前,假若有人对他说两句真话,他或者能明白过来一点,而多少的要收起去一些无聊。不幸,他又遇见了冠晓荷,与冠晓荷的竹叶青和精美的四川菜。只要他的口腹得到满足,他就能把灵魂当五分钱卖出去。他忘了蓝东阳的可恶,天安门前的可怕,和他几乎要想起来的日本人的狠毒,而只觉得那浅黄的竹叶青酒在浑身荡漾,象春暖花开时候的溪水似的。白斩鸡的油挂在他的薄嘴唇上,使他感到上下唇都厚起来,有了力量。他觉得生命真正可爱,而所以可爱者就是因为肉美酒香。只要有人给他酒肉,他以为,他就应当诚心的感激。现在,这顿饭是冠先生给他的,他就该完全同意饭主子所说的。他的小干脸上红润起来,小干脑袋里被酒力催的嗡嗡的轻响,小眼睛里含着颗小泪珠——他感激冠先生!

冠先生虽然从敌人一进城就努力运动,而至今还没能弄到一官半职的,他可是依然乐观。他总以为改朝换代的时候是最容易活动的时候,因为其中有个肯降与不肯降的问题——他是决定肯投降的。对瑞丰,他先夸奖天安门大会开得很好,而后称赞新民会的成绩——谁还没有成绩,只有新民会居然在天安门前露了脸,教学生们和日本人打了对面!然后,他又提起蓝东阳来:“你给我约了他没有啊?还没有?为什么呢?嘴上无毛,办事不牢!无论如何,你给我把他请到!什么?明天晚饭,再好没有啦!告诉你,瑞丰,你要乐观,要努力,要交结的广,有这三样,一个人就可以生生不已,老有饱饭吃!”

瑞丰听一句,点一下头。越听越痛快,也就越吃的多。说真的,自从敌人攻陷北平,他还没吃过这么舒服的一顿饭。他感激冠先生,他相信冠先生所说的话句句是有价值的。因为相信冠先生的话,他对自己的前途也就看出来光明。只要他乐观,努力去活动,他一定会走一步好运的!

吃过饭,冠先生在西单牌楼底下和瑞丰分了手,他还要“看两个朋友。咱们家里见!别忘了请蓝东阳去哟!再见!”瑞丰疲倦而又兴奋的回到家中。

瑞宣见弟弟安全的回来,心中安定了些。可是,紧跟着,他就难过起来,心里说:“那么多的学生和教师,就楞会没有一个敢干一下子的!”他并不轻看他们,因为他自己也是知识分子,他自己不是连天安门都没敢去么?他知道,他不应当以勇敢或懦弱评判任何个人,而应当先责备那个甚至于把屈膝忍辱叫作喜爱和平的文化。那个文化产生了静穆雍容的天安门,也产生了在天安门前面对着敌人而不敢流血的青年!不,他似乎连那个文化也不应责备。难道喜爱和平是错误吗?他说不清,心中憋闷的慌。他不喜欢和老二谈话,可是又不能不和他谈几句,好散散心中的烦闷。

瑞丰身上的那点酒精使他觉得自己很充实,很伟大。最初,他迷迷糊糊的,想不出自己为何充实与伟大。及至到了家中,他忽然明白过来,他的确是充实,并且伟大,因为他参加了天安门的大会。他相信自己必定很有胆气,否则哪敢和日本人面对面的立着呢。想到此处,他就越发相信了冠晓荷的话——大家在天安门前见了面,从此就中日一家,天下太平,我们也可以畅快的吃涮羊肉了。是的,他觉到自己的充实与伟大,只要努力活动一下,吃涮羊肉是毫无问题的。更使他高兴的,是瑞宣大哥今天看他回来并没那么冷淡的一点头,而含着笑过来问了声:“老二,回来啦?”这一问,使瑞丰感到骄傲,他就更充实伟大了一些。同时,他也觉得更疲乏了一些;疲乏足以表示出自己的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