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第4/4页)

他在院中等着老二。石榴树与夹竹桃什么的都已收到东屋去,院中显着空旷了一些。南墙根的玉簪,秋海棠,都已枯萎;一些黄的大叶子,都残破无力的垂挂着,随时有被风刮走的可能。在往年,祁老人必定早已用炉灰和煤渣儿把它们盖好,上面还要扣上空花盆子。今年,老人虽然还常常安慰大家,说“事情不久就会过去”,可是他自己并不十分相信这个话,他已不大关心他的玉簪花便是很好的证明。两株枣树上连一个叶子也没有了,枝头上蹲着一对缩着脖子的麻雀。天上没有云,可是太阳因为不暖而显着惨淡。屋脊上有两三棵干了的草在微风里摆动。瑞宣无聊的,悲伤的,在院中走溜儿。

一看见瑞丰夫妇由外面进来,他便把瑞丰叫到自己的屋中去。他对人最喜欢用暗示,今天他可决不用它,他晓得老二是不大听得懂暗示的人,而事情的严重似乎也不允许他多绕弯子。他开门见山的问:“老二,你决定就职?”老二拉了拉马褂的领子,沉住了气,回答:“当然!科长不是随便在街上就可以拣来的!”

“你晓得不晓得,这是作汉奸呢?”瑞宣的眼盯住了老二的。

“汉——”老二的确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张着嘴,有半分多钟没说出话来。慢慢的,他并上了口;很快的,他去搜索脑中,看有没有足以驳倒老大的话。一想,他便想到:“科长——汉奸!两个绝对联不到一处的名词!”想到,他便说出来了。

“那是在太平年月!”瑞宣给弟弟指出来。“现在,无论作什么,我们都得想一想,因为北平此刻是教日本人占据着!”老二要说:“无论怎样,科长是不能随便放手的!”可是没敢说出来,他先反攻一下:“要那么说呀,大哥,父亲开铺子卖日本货,你去教书,不也是汉奸吗?”

瑞宣很愿意不再说什么,而教老二干老二的去。可是,他觉得不应当负气。笑了笑,他说:“那大概不一样吧?据我看,因家庭之累或别的原因,逃不出北平,可是也不蓄意给日本人作事的,不能算作汉奸。象北平这么多的人口,是没法子一下儿都逃空的。逃不了,便须挣钱吃饭,这是没法子的事。不过,为挣钱吃饭而有计划的,甘心的,给日本人磕头,蓝东阳和冠晓荷,和你,便不大容易说自己不是汉奸了。你本来可以逃出去,也应当逃出去。可是你不肯。不肯逃,而仍旧老老实实作你的事,你既只有当走不走的罪过,而不能算是汉奸。现在,你很高兴能在日本人派来的局长手下作事,作行政上的事,你就已经是投降给日本人;今天你甘心作科长,明日也大概不会拒绝作局长;你的心决定了你的忠奸,倒不一定在乎官职的大小。老二!听我的话,带着弟妹逃走,作一个清清白白的人!我没办法,我不忍把祖父,父母都干撂在这里不管,而自己远走高飞;可是我也决不从日本人手里讨饭吃。可以教书,我便继续教书;书不可以教了,我设法去找别的事;实在没办法,教我去卖落花生,我也甘心;我可就是不能给日本人作事!我觉得,今天日本人要是派我作个校长,我都应当管自己叫作汉奸,更不用说我自己去运动那个地位了!”

说完这一段话,瑞宣象吐出插在喉中的一根鱼刺那么痛快。他不但劝告了老二,也为自己找到了无可如何的,似妥协非妥协的,地步。这段话相当的难说,因为他所要分划开的是那么微妙不易捉摸。可是他竟自把它说出来;他觉得高兴——不是高兴他的言语的技巧,而是满意他的话必是发自内心的真诚;他真不肯投降给敌人,而又真不易逃走,这两重“真”给了他两道光,照明白了他的心路,使他的话不致于混含或模糊。

瑞丰楞住了,他万也没想到大哥会罗嗦出那么一大套。在他想:自己正在找事的时候找到了事,而且是足以使蓝东阳都得害点怕的事,天下还有比这更简单,更可喜的没有?没有!那么,他理应欢天喜地,庆祝自己的好运与前途;怎么会说着说着说出汉奸来呢?他心中相当的乱,猜不准到底大哥说的是什么意思。他决定不再问。他只能猜到:瑞宣的学问比他好,反倒没作上官,一定有点嫉妒。妒就妒吧,谁教老二的运气好呢!他立起来,正了正马褂,象要笑,又象要说话,而既没笑,也没说话的搭讪着,可又不是不骄傲的,走了出去。既不十分明白哥哥的话,又找不到什么足以减少哥哥的妒意的办法,他只好走出去,就手儿也表示出哥哥有哥哥的心思,弟弟有弟弟的办法,谁也别干涉谁!

他刚要进自己的屋子,冠先生,大赤包,蓝东阳一齐来到。两束礼物是由一个男仆拿着,必恭必敬的随在后边。大赤包的声势浩大,第一声笑便把枣树上的麻雀吓跑。第二声,把小顺儿和妞子吓得躲到厨房去:“妈!妈!”小顺儿把眼睛睁得顶大,急切的这样叫:“那,那院的大红娘们来了!”是的,大赤包的袍子是枣红色的。第三声,把祁老人和天佑太太都赶到炕上去睡倒,而且都发出不见客的哼哼。

祁老人,天佑太太,瑞宣夫妇都没有出来招待客人。小顺儿的妈本想过来张罗茶水,可是瑞宣在玻璃窗上瞪了一眼,她便又轻轻的走回厨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