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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若金三爷能这样容易的原谅了野求,那就很不难想到,他也会很容易原谅了日本人的。他,除了对于房产的买与卖,没有什么富裕的知识。对于处世作人,他不大知道其中的绝对的是与非,而只凭感情去瞎碰。谁是他的朋友,谁就“是”;谁不是他朋友,谁就“非”。一旦他为朋友动了感情,他敢去和任何人交战。他帮助钱亲家去打大赤包与冠晓荷,便是个好例子。同样的,钱亲家是被日本人毒打过,所以他也恨日本人,假若钱默吟能老和他在一块儿,他大概就会永远恨日本人,说不定他也许会杀一两个日本人,而成为一个义士。不幸,钱先生离开了他。他的心又跳得平稳了。不错,他还时常的想念钱亲家,但是不便因想念亲家而也必须想起冠晓荷与日本人。他没有那个义务。到时候,他经女儿的提醒,他给亲家母与女婿烧化纸钱,或因往东城外去而顺脚儿看看女婿的坟。这些,他觉得已经够对得起钱家的了,不能再画蛇添足的作些什么特别的事。况且,近来他的生意很好啊。

假若一个最美的女郎往往遭遇到最大的不幸,一个最有名的城也每每受到最大的污辱。自从日本人攻陷了南京,北平的地位就更往下落了许多。明眼的人已经看出:日本本土假若是天字第一号,朝鲜便是第二号,满洲第三,蒙古第四,南京第五——可怜的北平,落到了第六!尽管汉奸们拚命的抓住北平,想教北平至少和南京有同样的份量,可是南京却好歹的有个“政府”,而北平则始终是华北日军司令的附属物。北平的“政府”非但不能向“全国”发号施令,就是它权限应达到的地方,象河北,河南,山东,山西,也都跟它貌合心离,因为济南,太原,开封,都各有一个日军司令。每一个司令是一个军阀。华北恢复了北伐以前的情形,所不同者,昔日是张宗昌们割据称王,现在代以日本军人。华北没有“政治”,只有军事占领。北平的“政府”是个小玩艺儿。因此,日本人在别处打了胜仗,北平本身与北平的四围,便更遭殃。日本在前线的军队既又建了功,北平的驻遣军司令必然的也要在“后方”发发威。反之,日本人若在别处打了败仗,北平与它的四围也还要遭殃,因为驻遣军司令要向已拴住了的狗再砍几刀,好遮遮前线失利的丑。总之,日本军阀若不教他自己的兵多死几个,若不教已投降的顺民时时尝到枪弹,他便活不下去。杀人是他的“天职”。

因此,北平的房不够用的了。一方面,日本人象蜂儿搬家似的,一群群的向北平来“采蜜”。另一方面,日本军队在北平四围的屠杀,教乡民们无法不放弃了家与田园,到北平城里来避难。到了北平城里是否就能活命,他们不知道。可是,他们准知道他们的家乡有多少多少小村小镇是被敌人烧平屠光了的。

这,可就忙了金三爷。北平的任何生意都没有起色,而只兴旺了金三爷这一行,与沿街打小鼓收买旧货的。在从前的北平,“住”是不成问题的。北平的人多,房子也多。特别是在北伐成功,政府迁到南京以后,北平几乎房多于人了。多少多少机关都搬到南京去,随着机关走的不止是官吏与工友,而且有他们的家眷。象度量衡局,印铸局等等的机关,在官吏而外,还要带走许多的技师与工人。同时,象前三门外的各省会馆向来是住满了人——上“京”候差,或找事的闲人。政府南迁,北平成了文化区,这些闲人若仍在会馆里傻等着,便是没有常识。他们都上了南京,去等候着差事与面包。同时,那些昔日的军阀,官僚,政客们,能往南去的,当然去到上海或苏州,以便接近南京,便于活动;就是那些不便南下的,也要到天津去住;在他们看,只有个市政府与许多男女学生的北平等于空城。这样,有人若肯一月出三四十元,便能租到一所带花园的深宅大院,而在大杂院里,三四十个铜板就是一间屋子的租金,连三等巡警与洋车夫们都不愁没有地方去住。

现在,房子忽然成了每一个人都须注意的问题。租房住的人忽然得到通知——请另找房吧!那所房也许是全部的租给了日本人,也许是因为日本人要来租赁而房主决定把它出卖。假若与日本人无关,那就必定是房主的亲戚或朋友由乡下逃来,非找个住处不可。这样一来,租房住的不免人人自危,而有房子的也并不安定——只要院中有间房,那怕是一两间呢,亲戚朋友仿佛就都注意到,不管你有没有出租的意思。亲友而外,还有金三爷这批人呢。他们的眼仿佛会隔着院墙看清楚院子里有无空闲的屋子。一经他们看到空着的屋子,他们的本事几乎和新闻记者差不多,无论你把大门关得怎样严紧,他们也会闯进来的。同时,有些积蓄的人,既不信任伪币,又无处去投资,于是就赶紧抓住了这个机会——买房!房,房,房!到处人们都谈房,找房,买房,或卖房。房成了问题,成了唯一有价值的财产,成了日本人给北平带来的不幸!

显然的,日本人的小脑子里并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而只知道他们是战胜者,理当象一群开了屏的孔雀似的昂步走进北平来。假若他们晓得北平人是怎样看不起东洋孔雀,而躲开北平,北平人就会假装作为不知道似的,而忘掉了日本的侵略。可是,日本人只晓得胜利,而且要将胜利象徽章似的挂在胸前。他们成群的来到北平,而后分开,散住在各胡同里。只要一条胡同里有了一两家日本人,中日的仇恨,在这条胡同里便要多延长几十年。北平人准知道这些分散在各胡同里的日本人是侦探,不管他们表面上是商人还是教师。北平人的恨恶日本人象猫与狗的那样的相仇,不出于一时一事的抵触与冲突,而几乎是本能的不能相容。即使那些日本邻居并不作侦探,而是天字第一号的好人,北平人也还是讨厌他们。一个日本人无论是在哪个场合,都会使五百个北平人头疼。北平人所有的一切客气,规矩,从容,大方,风雅,一见到日本人便立刻一干二净。北平人不喜欢笨狗与哈巴狗串秧儿的“板凳狗”——一种既不象笨狗那么壮实,又不象哈巴狗那么灵巧的,撅嘴,罗圈腿,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矮狗。他们看日本人就象这种板凳狗。他们也感到每个日本人都象个“孤哀子”。板凳狗与孤哀子的联结,实在使北平人不能消化!北平人向来不排外,但是他们没法接纳板凳狗与孤哀子。这是日本人自己的过错,因为他们讨厌而不自觉。他们以为自己是“最”字的民族,这就是说:他们的来历最大,聪明最高,模样最美,生活最合理……他们的一切都有个“最”字,所以他们最应霸占北平,中国,亚洲,与全世界!假若他们屠杀北平人,北平人也许感到一点痛快。不,他们没有洗城,而要来与北平人作邻居;这使北平人头疼,恶心,烦闷,以至于盼望有朝一日把孤哀子都赶尽杀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