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第2/3页)

晓荷长叹了一声,凄婉的问高第:“你怎么知道的呢?”“招弟告诉我的!”

两个人一齐跳起来,一齐问:“招弟?招弟?”

高第真想扯他们一顿嘴巴子,但是她必须按照钱先生的嘱咐行事,她纳住了气:“她当了特务!”

“真的?”瑞丰狂喜的说:“喝!谢天谢地!二小姐是真有两下子,真有两下子,我佩服,五体投地的佩服!”“高第!”晓荷高声的叫:“我们可以放声的哭了!教街坊们听一听!哼,我死了作所长的太太,可又有了作特务的女儿!他们敢再向我翻白眼,我教招弟马上抓他们下狱!来,我们哭!”说罢,他高声的哭叫起来。

高第气得又颤抖起来,独自坐在外间屋里。瑞丰不好意思也放声哭大赤包,只好落着泪用手轻轻捶晓荷的背,一边捶一边劝慰:“大哥!大哥!少恸吧!按说,二小姐既作了特务,我们应当庆贺一番;这么哭天恸地的,万一冲了喜反倒不美!”

晓荷好容易才止住悲声,大口的啐着粘水,而后告诉高第:“找点黑布,咱们得给她挂孝!”

高第没有动,依然坐在那里生气。晓荷自己在屋中搜寻了一回,找不到任何布条。这使他有点挂气:“混得连块黑布也没有了!他妈的!”

“别忙呀,二小姐一立了功,大捧的钞票不是又塞鼓了你的口袋?”瑞丰眉飞色舞的说。

晓荷走到外间屋来,问高第:“你在哪里看见她的?”“前门车站!”

“前门车站!”瑞丰也跟出来,点头赞叹。

“她穿着什么?”

“象个乡下丫头。”

“化装!化装!”瑞丰给下了注解。

“瑞丰,”晓荷拉住瑞丰的胳臂:“走,跟我找她去!”“走!见着二小姐,咱们先要过点钱来,痛痛快快的喝两杯,庆贺她的成功!有这么一说没有?”瑞丰不愿白跑一趟,所以先用话扣住晓荷。

“有这么一说,走!”

到了车站,二人扑了个空。招弟已离开了那里。“大哥,交给我好啦,我去打听她在哪里。我有特务上的朋友,一定能打听得到!你先回家,咱们家里见!”瑞丰横打鼻梁的说。

“好,就那么办!我再在这儿等一会儿,家里见!”

在车站上又等了一个多钟头,晓荷还是没遇见招弟。他回了家。

一进小羊圈,迎头他碰见了李四爷。他赶紧纵上鼻,湿着眼,报告大赤包“过去了”。而后,他起誓,必须找到她的尸身,给她个全份执事,六十四人杠的发送。“好啦,四爷,听我的招呼,领杠是你的事!这一定能作到,你看,招弟又在日本人手下成了个人物!”

李四爷只随便的哼了两声,便搭讪着走开。

走到大槐树下面,晓荷又遇了孙七,他扬眉吐气的告诉孙七:“来,给我刮刮脸!你的别的手艺不行,刮脸总可以对付了!”

孙七毫不客气的说:“忙,没有工夫!”

“喝,好大的架子!”晓荷撇着嘴说:“赶早儿别跟我这么劲儿味儿的!告诉你,招弟,二小姐,作了特务!”孙七没再出声,眨巴着近视眼走开。

晓荷多走出几步路,去访问白巡长,告诉他:“里长还得由我担任哟!招弟,我们的二小姐,现在作了官,比你的官职还大那么一点!”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因为高第的关系,大家似乎已忘了晓荷的讨厌与可恶。大家,一方面看在高第的面上,一方面看晓荷缺衣缺食的,都不便死打落水狗。这点成绩,一天的工夫被晓荷破坏无遗。

第二天,冠家门上的封条被扯掉,搬来七八口子日本人。全胡同的人都把头低下去。这么小的一条胡同,倒有两个院子被日本人占据住,大家感到精神上的负担实在太重。因为讨厌日本人,他们也就更恨冠晓荷:假若,他们想,不是冠晓荷出卖了钱先生,假若大赤包没有作出抄家的事情来,日本人怎会想起这条不起眼的小胡同呢?

晓荷可是另有一个看法,他对邻居们解释:“咱们必要看清楚,东洋人跟咱们是一家人。那是我的房子,我能不心疼吗?当然心疼!可是,话得从两面说,招弟现在作着他们的事,而他们又住着我的房子,这不是越来越亲热,越有交情吗?一定!”

除了这样声明,他还每见到新搬来的日本男女,都深深的鞠躬,赶上去搭讪着说几句话,并且报告一点房子的历史:“这所房子是我——等我想一想啊——前六年翻修过的,砖瓦木料全骨力硬棒!下多大的雨,绝对,绝对不漏!就是呀,夏天稍微热一点,必须吗,请记住,搭个凉棚!搭上棚,地上再洒点水,我告诉您,就甭提多么舒服啦!”

瑞丰跑了一天,没打听到招弟的下落。他非常的着急。见到晓荷,他保证第二天再去打听,必定能打听出她的下落。晓荷拿出老太爷的劲儿来:“好啦,瑞丰,你就多偏劳吧!你去跑跑,就省得我奔驰了!”在他想:招弟反正是他的女儿,早找到一天呢更好,迟两天呢也没多大关系;她还不会因为延迟两天而另找个爸爸。他沉住了气,感到万分的得意,好象女儿被选作皇后,而自己可以不费任何事的作了宰相。他不愿再去跑腿,而要静候圣旨来到。他得意,越细咂摸,他越相信自己以前的所作所为都完全顺情合理,所以老天有眼,才使他绝处逢生,生生不已!

瑞丰可是比晓荷还更急切。他有他的盘算:假若他能找到招弟,说不定她也能把他介绍进去,他确信作特务是发财的最好的捷径。即使他进不去,那么,凭他为冠家奔走的功劳,大概也可受之无愧的白吃白喝冠家一些日子;他是冠家的“患难朋友”啊!

招弟很得意。能毫不留情的截阻回姐姐,她相信了自己的本领。她决定要在车站上作出几件出手的事来,以便快快的高升一步,好能穿上漂亮的衣服,抹上口红,把浪漫与杀人联系到一处。随着这个决定,她在两个星期里拿了八个青年。在这几个人中,只有一个确有间谍的嫌疑,其余的都是老实规矩的旅客。她不管什么间谍,还是旅客,她只求立功。她知道,日本人并不因为她错拿了人而见怪她,因为他们喜欢多有些青年来尝试他们的毒刑与残暴。

她的眼还是那么美,可是增加了一点光儿,一种浮动的,厉害的,光儿。带着这点光儿去看人,她好象看见谁都要马上爱上他;同时,又好似并没十分看清楚他,即使他马上掉了脑袋,她也毫不关心。这点光儿象是一片蛛网,要捉住一切蜂蝶,而后把它们杀掉!

她的笑已失去从前的天真,而变成忽发忽止的一点“作派”。她忽然的笑了,从唇上,脸上,以及身上,发出一股春风,使人心荡漾;忽然的,她停止了笑,全身象电流忽然停顿,使人们失去灯光,而看到黑暗与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