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五(第2/2页)

可是,万一那个瘦鬼出卖他呢?是的,瘦鬼答应了他,决不会出卖他;不过,一个大烟鬼的话靠得住吗?为吸烟,一个人是可以出卖自己的灵魂的!

他是不是应当马上回到鞋铺,结束了瘦鬼呢?那并不难,只需把手掐紧瘦鬼的……。

不!那双手须放在比瘦鬼的更有点价值的脖子上。毒手是必须下的,可要看放在哪里。他不能学日本人,把毒手甚至于加到一个婴儿身上。

他去找地下工作者的机关,一来是为报到,二来是看看能否借到一辆自行车。

走着,走着,他看见一辆自行车,斜倚着一株柳树。他愿去偷过它来,真的。有一辆车,他就长了翅膀,可以城里城外到处去奔走。那么,他的工作似乎应当抵消了他的偷窃的罪过!他笑了。

可是,他并没去偷车。好吧,日本人可以偷去整个北平,而他不屑于偷一辆车。这是不是一个道德的优越呢?他又笑了笑。

快走到目的地,他放慢了脚步,把一切思索都赶出心外。他必小心,象鼠儿在白天出来那么小心。他忘去了一切,好使他的每一根汗毛都警觉,留神。

街门开着呢。他不便敲门,而大模大样的闯进去。一个小院,四四方方的包着一块儿阳光,使他感到温暖。他不由的说出来:“小院子怪可爱!”

南墙上放着一个木梯。他向梯子走去。他不敢马上进屋子,而必须在院中磨蹭一会儿,用耳目探听屋中的动静。

北屋的门轻轻的开了。瑞全用眼角撩了一下,门口立着个完全象日本人的中国人。

瑞全心中说:“糟了!”可是,他反倒有点高兴。这是战斗,不象刚才鞋铺中的那一幕那么闷气与无聊。

他转过身来,和那个中日合璧的,在战争的窑里烧出的假东洋料,打了对脸。

“干什么的?”假东洋料板着脸问。

“贵姓呀?你老!”瑞全慢慢的凑过来,满脸陪笑的说:“你是管房子的?我,三顺木厂的,来看看房。”那个假东洋货的眼盯住瑞全的脸,一声没出。

瑞全更凑近一些,把声音放低:“房东要三万!三万!”他吐了吐舌头。“好家伙,三万!才有几间小房啊!小院倒怪可爱,可是,怎么也不值三万哪!”说完,他搭讪着躲开。“我得上去看看,三万!非仔细看看不可!”他又走到南墙根;把梯子搬起来。这时候,他看清小东屋的玻璃窗子上还有个人脸呢。

他上了房,细细的敲验砖瓦,检看房椽。把上面看够,他由梯子上爬下来,再细心的看墙壁,阶石,与柱子。一边看,一边嘟囔着:“木料还好,墙里可有碎砖!不值三万!”把外面都看完,他把梯子放回原处,而后到屋中去看。假东洋货的眼始终不错眼珠的跟着瑞全。

瑞全一共磨蹭了半个钟头。因为登梯爬高的,他的腮上发了红,鼻子上出了汗。用毛巾擦了擦脸,他出来坐在台阶上,有声无声的盘算:“屋进身太小!也别说,要盖新的,大概五万也盖不下来!”盘算了一阵,他高声的说:“辛苦了,你老!”而后依依不舍的,东瞧西望的,向院外走。

看见街门,他恨不能一下子飞出去!他猜得出,这个机关是刚刚被破获,说不定全数的工作者已都被捉了去。被捉去的,他知道,就不会再生还。假若机关里的文件也落在敌人手里,他自己的秘密便已泄漏了一大半!

可是,他不能,万不能,因此而慌张。他轻轻敲了敲门垛子与街门,看看工料如何。而后,坐在门坎上,用毛巾扇了扇脸。这样耽误了一会儿,约摸着院中的人若是在后边监视他,必定已经看清楚他的不慌不忙,而且也相信了他是木厂子的人,他才伸了伸腰,慢慢立起来,走开。这时候,他的心才真要从口里逃出来;轰的一下,他全身都出了汗。

走出老远,他的汗才落下去。他开始觉得痛快。这是他在北平的开场戏,唱得不算不热闹火炽。车站上被检查,小庙里看见钱伯伯,丢了钱,又几乎丢了性命;这都有劲!有劲!

谁说北平沉寂呢?哼,这比在战场上还更紧张!这是赤手空拳到老虎穴里来挑战!有劲!

他高兴起来。这才是工作,真的工作。这才是真的把生命放在火药库里。这里,只有在这里,才真能闻到敌人刺刀上的血味。看到天牢的锁镣与毒刑。“好,干吧!”

看了街上,他觉得北平又和战前一样的可爱了!天还是那么高,阳光还是那么明亮,一切还是那么美。是的,这还是北平,北平永远不会亡,只要有钱伯伯与咱老三!“老三,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