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 手(第4/6页)

话说包工头走上前来,半闭起眼睛,就用高亢的假嗓子唱了起来。他的声音十分甜美悦耳,虽然有点儿沙哑。他的声音变化着,像陀螺一般盘旋着,不停地回荡着,不停地由高转低,又不停地转向高音,保持着高音并且特别卖劲地拉长了唱一阵子,又渐渐停顿下来,然后又突然带着热情奔放的豪迈气势接唱以前的曲调。他的曲调转换有时非常大胆,有时非常滑稽:这样的转换使内行人非常满意;要是德国人听了,会感到愤慨意为:德国人爱好典雅的音乐,不喜欢这种花哨的唱法。。这是俄罗斯的抒情男高音原文为法文。。他唱的是一支快乐的舞曲。我透过那没完没了的装饰音、附加的辅音和叫声,只听出下面几句歌词:

我年纪轻轻,

要耕出小小土地;

我年纪轻轻,

要种出鲜红花儿。

他唱着,大家都聚精会神地听他唱。他显然感觉到这是唱给内行人听的,因此如俗话说的,使出吃奶的劲儿。确实,我们这一带的人对于唱歌都很在行,难怪奥廖尔大道上的谢尔盖耶夫村的优美动人的歌儿驰名全俄国。

包工头唱了很久,没有在听众中引起特别强烈的感动,他缺少协助,缺少合唱。终于,在一个特别成功的转折之处,连野人先生也笑了,蠢货忍不住高兴得叫了起来。大家的精神都为之一振。蠢货和眨巴眼儿开始轻轻地随声唱和、喊叫:“好极啦!……加油,好小子!……加油,再加油,鬼东西!再加油!再鼓劲儿,你这狗东西,狗小子!……恶鬼饶不了你!”等等。尼古拉·伊凡内奇在柜台后面带着赞许的神气把头左右摇晃着。蠢货终于把脚一跺,跨起碎步,扭动起肩膀,跳起舞来;雅什卡的眼睛像炭火一样燃烧起来,浑身像树叶一样颤抖着,不由自主地微笑着;只有野人先生脸上没什么变化,依然在原地没有动,但是他那凝视着包工头的目光有些柔和了,虽然嘴边的表情依然是轻蔑的。

包工头看出大家都很满意,来了劲儿,完全唱起花腔,拼命添加装饰音,拼命吧嗒舌头、敲舌头,拼命变换嗓门儿,以至等到他终于累了,脸色煞白,浑身热汗淋漓,把整个身子朝后一仰,唱出最后一个渐渐停息的高音的时候,大家用巨雷般的一片喝彩声来回答他。蠢货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用一双瘦骨嶙峋的长胳膊搂得他气都喘不过来;尼古拉·伊凡内奇的脸上也泛出红晕,他好像也变年轻了;雅什卡像发了疯似的叫起来:“棒极了,棒极了!”就连坐在我旁边的那个穿破长袍的庄稼人也憋不住了,用拳头在桌子上一擂,叫起来:“哎呀呀!好极了,真他妈的好极了!”并且使劲儿朝旁边吐了一口唾沫。

“嘿,伙计,漂亮极了!”蠢货紧紧搂着精疲力竭的包工头叫道,“漂亮极了,真没说的!你赢了,伙计,你赢了!恭喜你——酒是你的了!雅什卡比你差远了……我对你说嘛,他差远了……你相信我的话吧!”他又把包工头往自己怀里搂了搂。

“快把他放开吧!放开吧,别缠着没有完……”眨巴眼儿生气地说,“让他在板凳上坐一会儿,瞧,他累了……你这蠢货,伙计,真是蠢货!干吗缠住就不放呀?”

“那好吧,就让他坐一会儿,我来为他干一杯。”蠢货说过,便走到柜台前,“算你的账,伙计。”他转向包工头,又补充一句。

包工头点了点头,便坐到板凳上,从帽子里掏出毛巾,擦起脸来;蠢货馋巴巴地喝干一杯酒,就依照酒鬼的习惯,一面快活地咯咯叫着,一面装出忧心忡忡的神气。

“唱得好,伙计,很好。”尼古拉·伊凡内奇亲切地说,“现在该你唱了,雅什卡。要注意,别胆怯。我们来看看谁赢谁,我们来看看……包工师傅唱得很好,实在好。”

“好极了。”尼古拉·伊凡内奇的妻子说过这话,笑着朝雅什卡看了看。

“好极了!”坐在我旁边的庄稼人小声重复了一遍。

“啊,窝囊废波列哈波列西耶沼泽地带南部, 即从波尔霍夫县与日兹德拉县交界处开始的长长的森林地带的居民,叫“波列哈”。他们的生活方式、性情和语言有很多特点。他们因为性情多疑和不爽快,被称为“窝囊废”。———原注!”蠢货忽然叫起来,走到肩上有破洞的庄稼人跟前,用指头点着他,蹦跳起来,并且笑得直打哆嗦,“波列哈!波列哈!嘎,巴杰波列哈说话时,几乎每句话都加上惊叫声“嘎”和“巴杰”。———原注,滚出去!窝囊废!你来干什么,窝囊废?”他哈哈笑着叫道。

可怜的庄稼人非常窘,已经准备站起来快点走掉,突然响起野人先生那铜钟般的声音:

“这讨厌的畜生是怎么回事儿?”他咬牙切齿地说。

“我没什么,”蠢货喃喃地说,“我没什么……我是随便……”

“嗯,好啦,那就别做声了!”野人先生说,“雅什卡,唱吧!”

雅什卡用手捏住喉咙。

“伙计,怎么有点那个……有点儿……唉……真不知道怎么有点儿……”

“哎,得了,别怯场嘛,太不大方了!……干吗扭扭捏捏的?……想怎么唱就怎么唱。”

于是野人先生低下头,等待着。

雅什卡沉默了一会儿,朝四下里看了看,用一只手捂住脸。大家都用眼睛紧紧盯住他,尤其是包工头。包工头脸上那常有的自信和得到喝彩声后的得意神情之中,不由得流露出轻微的不安神色。他靠在墙上,又把两手掖到大腿底下,但是两条腿已经不再悠荡了。等到雅什卡终于露出自己的脸,那脸像死人一样煞白,一双眼睛透过下垂的睫毛隐隐射出亮光。他深深地舒一口气,就唱了起来……他的起音是微弱的,不平稳的,似乎不是从他的胸中发出来,而是来自很远的地方,似乎是偶然飘进这屋子里来。这颤抖的、金属般的声音对于我们所有的人都发生了奇怪的作用,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尼古拉·伊凡内奇的妻子竟把身子挺得直直的。在起音之后紧接着是比较坚定和悠长的声音,但显然还是颤抖的,就好像弦突然被手指使劲拨动了一下,铮铮响过之后,还要颤动一阵子,并且很快地渐渐低下去。第二个音之后,是第三个音,于是,凄凉的歌声渐渐激昂起来,渐渐雄壮了,流畅了。“田野里的小道,一条又一条……”

他唱着,我们都感到甜滋滋的,回肠荡气。说实话,我很少听到这样的声音:这声音像有裂璺似的,带有轻轻的碎裂声和叮当声。开头甚至有痛苦的意味儿,但是其中又有真挚而深沉的爱恋,又有青春气息,有活力,有甜蜜,又有一种令人销魂的悲怆意味儿。一个俄罗斯人的真挚而热烈的灵魂在歌声中回响着,呼吸着,紧紧抓住你的心,也直接抓着他那俄罗斯人的心弦。歌声越来越高亢,越来越嘹亮。雅什卡显然也陶醉了:他已经不胆怯了,他完全沉浸于幸福之中。他的声音不再颤抖,而是轻轻颤动,但这是像箭一般穿入听众心灵的那种隐隐约约的内在的颤动,这声音越来越激昂,越来越高亢,越来越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