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4/5页)

“我亲爱的孩子,那不可能。”

“不,她可以的。她不仅有完美的艺术直觉,还有人格魅力;你常常对我说,推动时代前行的是人格魅力,而不是道德准则。”

“好吧,我们哪天晚上去?”

“我想想。今天是星期二。那就定在明天吧,明天她演朱丽叶。”

“好吧。八点钟,布里斯托尔饭店见。我去叫上巴兹尔。”

“请别八点,哈利。六点半吧。我们必须在开幕之前赶到。你们一定得看她演第一幕,看她与罗密欧见面。”

“六点半!什么鬼时间!这个时间吃点心,或读读英文小说还可以。一定得七点。没有哪位绅士是在七点前吃饭的。这两个时间之间你还见巴兹尔吗?还是我写信和他说?”

“天哪,巴兹尔!我已经一个星期没见他了。我太差劲了,他已让人把我的画像送来,还配上了他专门设计的精美的画框,画上的人比我本人年轻了整整一个月,虽然我有点妒忌,但必须承认,我是喜欢这幅画的。也许还是你写信给他比较好。我不想单独见他,他说的话让我不安。他给我出的主意倒不错。”

亨利勋爵笑了:“人都爱放弃自己最需要的东西,这就是我所谓的慷慨的深意。”

“噢,巴兹尔最好了,但我觉得他似乎有点庸人之气。这是自我认识了你之后才发现的。”

“巴兹尔,好家伙,他把身上所有迷人的东西都倾注进了作品,结果能留给生活的就只有他的偏见、原则和常识了。我所认识的艺术家中,凡个性讨人喜欢的,都是糟糕的艺术家。好的艺术家,都只存在于他们的作品之中,他们本人都是极其无趣乏味的。伟大的诗人,真正伟大的诗人,都是世间万物中最没有诗情画意的家伙。但蹩脚诗人,却绝对魅力四射。诗写得越拙劣的诗人,看上去却越动人。一个人若出版了一部二流的十四行诗集,他就会魅力难挡,这是不折不扣的事实。他的生活,就是他无力写出的诗;而另一些人写出了诗,却不敢实践诗一般的生活。”

“真是这样吗,哈利?”道林·格雷边说,边从桌上一个金色盖儿的大瓶子里倒了些香水到手帕上,“你说是,就一定是了。现在我要走了。伊摩琴正等着我呢。可别把明天的事儿忘了。再见。”

道林一离开房间,亨利勋爵就垂下厚重的眼睑,陷入了沉思。显然,几乎没有哪个人像道林·格雷这样使他兴趣盎然,而那个小伙子却疯狂地爱上了另一个人,但这并没给他带来丝毫烦恼或嫉妒的痛苦。他为此高兴,因为这让道林作为其研究对象更有意思了。他经常迷醉于自然科学的方法,但自然科学的一般论题在他看来又太琐细,没有意义。于是,他开始剖析自己,最后去剖析别人了。人的生活——他觉得值得探究。与此相比,再无其他有价值的东西。事实上,当看到生活中痛苦和愉快的奇怪折磨时,你不可能戴上玻璃面具,也不可能阻止硫磺的烟雾熏坏大脑,把想象搅和成奇奇怪怪的幻想和不切实际的梦呓。有些毒药药性难解,要了解其性质,你就得自己中毒。有些疾病病理难知,要理解其实质,你必须亲身罹患此病。然而,你会得到多大的报偿啊!整个世界对你而言变得多么奇妙啊!要注意激情奇异的刻板逻辑,以及理智多情斑斓的生活——要观察它们在哪里相遇、在哪里分离;在哪一点上一致、在哪一点上相左——这本身就是一种乐趣!至于为此要付出多大代价,何必管它?为了获得这种感觉,付出再高的代价也值得。

他意识到了——一想到此,他玛瑙似的褐色眼睛里闪出一道喜悦之光——正是听了他的某些话,他用音乐般的语调说出的音乐般的话,道林·格雷的灵魂转向了这位单纯的姑娘,并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在很大程度上,这个小伙子就是他的创造物,自己已使他早熟。这有点意思。普通人等着生活向自己显露出秘密,但对极少数人,对上帝的选民,在生活的面纱揭开之前,其秘密就已一览无余。有时,这是艺术的效果,大部分是直接以激情和理智为主题的文学艺术的效果。但时不时地,总有一个复杂的人取而代之,承担了艺术的功能,而事实上,其自身就是一件真正的艺术作品。就像诗歌、雕塑或绘画一样,生活本身就蕴含了复杂的杰作。

的确,这小伙子早熟了。还在春天,他就已开始收获。青春的脉搏和激情隐藏在体内,而他开始有自我意识。观察他是一种快乐。那漂亮的面孔,美丽的灵魂,使他惊奇。至于这一切如何结束,或者注定要如何结束,都不重要。他就像一场露天表演或一部戏剧中的某个优雅角色,他们的欢乐似乎远离人群,但他们的悲伤却会激起人的美感,伤口如同红玫瑰。

灵魂和肉体,肉体和灵魂——它们是多么神秘呀!灵魂有动物性,肉体有灵性的瞬间。感觉会升华,理智会堕落。谁能说出肉体的冲动在何处终结,或者说灵魂的冲动在何处起始?平庸心理学家的武断定义是多么浅薄!而要在不同学派的主张之间决定取舍,又何等困难!难道灵魂是坐在罪恶之屋中的影子?或者真如乔达诺·布鲁诺所想,肉体确在灵魂里?精神与物质的分离是一个谜,精神和物质的结合也是一个谜。

他开始思考,我们是否能把心理学变成一种绝对的科学,能向我们揭示生活中微小的跃动。事实上,我们总是误解自己,也很难理解别人。经验没有道德价值,它只不过是人赋予自己所犯错误的名字。道德学家总是视经验为一种警示形式,并认为它对性格的培养具有某种道德效果,还赞扬它可以教导我们应该遵循什么,启发我们应当避免什么。但经验中没有驱动力。它与良心一样,都不是积极的动因。实际上它所能昭示的一切,无非是我们的未来与我们的过去一模一样,我们曾经带着厌恨犯下的罪孽,我们会带着愉悦一再犯下去。

他非常清楚,实验是能对情欲进行科学分析的唯一方法。道林·格雷显然是送上门来的一个研究对象,而且似乎一定能得到丰硕的成果。他突然对西比尔·文恩产生了疯狂之爱,就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心理现象。毫无疑问,这与好奇心密切相关,是对新体验的好奇和渴盼,然而,这种激情并不简单,它相当复杂。孩提时代本真存在的纯粹的感官本能,已经通过想象转化成了某种对这个青年本人来说已经远离感官的东西,而恰是因此才显得更加危险。情欲源自何处,对情欲我们总是自欺欺人,而它却强烈地主宰着我们。我们能意识到我们最微弱的动机的本质。往往,当我们以为是在别人身上做实验的时候,实际上我们是在拿自己做着实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