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3页)

“是的,道林,我想你是对的。”霍华德不紧不慢地说。

“你今天见过她了吗?”亨利勋爵问。

道林·格雷摇了摇头。“我在阿尔丁的森林离开了她;我将在维罗纳的果园找到她。[2]”

亨利勋爵若有所思地呷了口香槟,“你在什么关键时刻提了‘结婚’二字,道林?她是怎么回答你的?或许你已经全忘了。”

“亲爱的哈利,我并没有把这当作一场商业交易,也没有正式向她求婚。我告诉她我爱她,而她说她不配做我的妻子。不配!呵,与她相比,整个世界对我而言都不算什么。”

“女人都极其务实,”亨利勋爵低语道,“比我们男人务实。在那种情形下,我们常常会忘了谈结婚的事儿,她们总会提醒我们想到这一点。”

霍华德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别说了,哈利。你已经惹道林不高兴了。他和别的男人不同,他从不会给别人带去痛苦。他天性太善良,做不出那种事情。”

亨利勋爵看着桌对面的格雷说:“道林永远不会生我的气的,我问这个问题,出于最充分的理由,实际上,这是问任何问题都该得到原谅的唯一理由——单纯的好奇心。我有一种理论:一直是女人向我们求婚,而不是我们向女人求婚。当然,在中产阶级的生活中,这是例外。但中产阶级那些已经过时了。”

道林·格雷仰天大笑起来:“你真是不可救药,哈利。但我不在意,我不可能生你的气。等你见了西比尔·文恩,你就会觉得,只有畜生,没心没肺的畜生,才会对不起她。我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想要羞辱自己的爱人。我爱西比尔·文恩。我要把西比尔置于金色的宝座上,看着整个世界膜拜我的女人。什么是婚姻?婚姻就是一个不可变更的誓言。你因此而嘲笑婚姻。啊!可别笑。这正是我要立下的不可改变的誓言。她的信任使我忠诚,她的信念促我向善。我与她在一起时,我为你教我的一切感到悔恨。我已经完全不同于你所认识的我了,我变了。只要一碰到西比尔的手,我就会忘了你,忘了你所有那些错误、迷人、有毒却讨人喜欢的理论。”

“那些理论是……?”亨利勋爵问,一边取了些色拉。

“哦,你的那些人生理论、爱情理论、享乐理论。实际上,你的一切理论,哈利。”

“只有享乐值得有理论,”他以那种悦耳又悠缓的语气说,“但我恐怕不能将这理论据为己有。它属于天性,而非属于我。享乐是天性的测试,是天性赞许的标志。我们快乐时,我们总是善的,但我们善的时候,却不一定总是快乐。”

“啊!但你所谓的‘善’是什么意思?”巴兹尔·霍华德喊道。

“是啊,”道林说着往椅背上一靠,他隔着放在桌子中间的一大簇茂密的紫色鸢尾花看着亨利,“你所谓的‘善’是什么意思,哈利?”

“‘善’,就是要与自身和谐。”他用苍白尖细的手指碰了碰手中杯子的细柄,说,“不和谐,就是被迫与他人维持和谐。人自身的生活才是重要的。至于周围人的生活,假如有人想做道学先生或清教徒,他尽可抒发自己的道德观念,但不管别人的事。除此之外,个人主义其实抱有更崇高的目标。现代道德就体现在接受自己时代的标准。而我认为,对任何一个有教养的人而言,接受自己时代的标准就是一种最严重的不道德。”

“但是,如果一个人只为自己而活,哈利,他会为此付出可怕的代价吗?”画家提出自己的想法。

“是呀,如今一切东西都代价过大。我想,穷人的真正悲剧在于,除了自我否定,他们什么都负担不起。美丽的罪恶,就像一切美的东西一样,是富人的特权。”

“除了钱,人们还得以其他方式付出自己的代价。”

“什么方式呢,巴兹尔?”

“噢!我想是以忏悔,以痛苦,以……唉,以对自己堕落的意识。”

亨利勋爵耸耸肩:“好孩子,中世纪艺术是迷人的,但中世纪的情感已过时。当然,写小说倒还用得着。以后人们在小说中能用的就只有那些在现实中过时的东西了。相信我,没有文明人会为享乐而感到悔恨,而没开化的人都不知道享乐是什么。”

“我知道什么是享乐,”道林·格雷喊道,“那就是去崇拜一个人。”

“崇拜别人当然比被人崇拜好,”他回答,手里拨弄着水果,“被人崇拜让人生厌。女人对待我们,就像人类对待神。她们崇拜我们,老是纠缠着我们为她们做这做那。”

“应该说,她们向我们索取的任何东西,她们都已经先给了我们。”小伙子严肃地低声说,“她们创造了我们天性中的爱,她们有权要回这种爱。”

“那倒是真的,道林。”霍华德叫道。

“没有什么东西是真的。”亨利勋爵说。

“这就是真的,”道林打断他的话说,“你得承认,哈利,女人们把自己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给了男人。”

“可能吧,”亨利勋爵叹了口气,“但她们一定会零打碎敲地要回去,这就是麻烦所在。就像某个风趣的法国人所说,女人会激发我们做番大事的欲望,但又总是阻止我们去实现它。”

“哈利,你太可怕了!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喜欢你。”

“你会一直喜欢我,道林,”他回答,“你们要喝咖啡吗?——侍者,拿咖啡和上等香槟来,还有香烟。不,不要香烟了——我还有一些。巴兹尔,我不能让你再抽雪茄了。你必须试试香烟。抽香烟就完全是一种完美的享乐。它很优雅,而且让人永不满足,夫复何求?是的,道林,你会一直喜欢我。对你而言,我代表着所有你没有勇气犯下的罪恶。”

“你在胡说什么,哈利!”道林一边喊着,一边从侍者放在桌上的喷火银龙里点上烟,“我们去剧院吧。等西比尔一上台,你就会对生活有一种新理想了。对你而言,她将代表你不曾知晓的东西。”

“我已无事不知,”亨利勋爵说,眼神流露出一丝倦意,“但我始终准备体验新的情感。虽然对我而言,恐怕已不再有这种东西了。你那位尤物可能会让我激动吧。我喜欢看戏,它比生活要真实得多。我们走吧,道林,你和我一起走。对不起,巴兹尔,我的布鲁厄姆马车只能容下两个人。你得乘出租马车跟在我们后面了。”

他们起身穿上外套,又站着呷了口咖啡。画家一言不发,想着心事。他脸色沉郁。他无法忍受这桩婚姻,但他似乎又觉得,与其他很多可能会发生的事相比,这样还好一些。几分钟后,他们都下了楼。根据既定的安排,他自己坐车随他们走。他望着前面那辆小马车上闪烁的灯光,一种奇怪的失落感袭遍全身。他感到,对他来说,过去的道林·格雷再也回不来了,生活已经把他们隔开……他的眼神黯淡下来,熙熙攘攘、灯火辉煌的街道在他眼前模糊了。当马车停在剧院门口时,他似乎觉得自己一下子苍老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