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4/5页)

道林对教会的祭衣也情有独钟,实际上,他对宗教仪式相关的一切都很感兴趣。在他府邸的西走廊,有一排长雪松木柜子,里面是他收藏的许多罕见而漂亮的,“基督的新娘”[7]的服饰真品。她们不得不穿紫色的和亚麻的衣服,再戴好珠宝,这样才能掩盖那为自作自受的苦难和痛苦所伤的,苍白消瘦的身躯。道林有一件华丽的长袍,用深红丝绸和金线锦缎做成,重复排列着六瓣花中镶嵌着金石榴的图案,上边两侧是小珍珠组成的凤梨图案。祭衣的饰带分成一格格,分别描绘了圣母玛利亚生活中的不同场景,圣母加冕图则用彩色丝线绣在兜帽上。这是十五世纪意大利出品的。他还另有一件绿丝绒法袍,上面绣满了一簇簇心形的装饰叶,伸出长茎白花,细节用银线和彩晶勾勒出来。祭衣的襻扣用金线挑高纹饰了六翼天使的头像。饰带用红金丝线织成菱形图案,点缀着包括圣塞巴斯蒂安在内的众多圣人和殉道者的圆形头像。道林还有一些十字褡[8],有琥珀色真丝的,蓝丝绸与金色织锦相间的,黄丝锦缎和金色布料交替的,无不绘有《耶稣受难图》,另绣有狮子、孔雀和其他徽记;还有用白色缎子和粉色丝锦缎相间的祭衣,上面有郁金香、海豚和百合花图样;还有暗红色丝绒和蓝色亚麻布做的祭坛帷帘;还有许多圣体布、圣餐杯罩和圣像手帕。那些使用这些东西的神秘仪式中,总有什么能激发他的想象。

这些宝贝,还有他在自己可爱的住所里收藏的一切,对道林而言,其实都是他借以忘却一切的工具,能让他暂时逃脱那些有时近乎难以承受的恐惧。在那个他度过了那么多童年时光,那个大门紧锁的孤寂的房间里,他亲手把那可怕的画像挂在了墙上。紫金色的柩衣做帷幕盖在画像上,下面是它不断变化的脸,向他展示自己生活中真正的堕落。有时,他会一连数周都不去那儿,忘掉可恶的画,回归轻盈的心,和奇妙的快乐,满载激情地沉浸于这单纯的存在。随后,在某一夜,他会突然悄悄离开住所,到蓝门场附近那些可怕的地方去,连待数日,直到被赶走。一回到家,他就会坐到画像前,厌恶它,也厌恶自己,但更多时候,为自己的利己主义感到自豪,其实那多半出于对罪恶的迷恋。带着一种隐秘的快乐,他嘲笑着画布上那个不得不为他受过的诡异影子。

数年后,他由于无法忍受长久离开英国,于是离开了在法国特鲁维尔与亨利勋爵合住的别墅,还有在阿尔及利亚阿尔及尔有围墙的小白房子,他们不止一次在那里共度冬季。他不愿与画像分开,因为它已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而虽然他已叫人装了复杂的门闩,但仍担心有人会乘自己不在破门而入。

他非常清楚,别人从画像里看不出任何东西。的确,尽管画像的脸邪恶丑陋,但与他本人仍然明显相像;但他们从中又能看出什么呢?若有谁由此奚落他,他定会嗤之以鼻。画不是他画的,无论画像看起来多么卑鄙可耻,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即使他告诉他们真相,他们会信吗?

但他还是怕。有时,当他在诺丁汉郡的豪宅里招待与自己地位相当的时髦年轻人——他主要的玩伴,当他以荒唐不羁的奢靡和豪华的生活方式惊艳于郡里,他会突然抛下自己的客人,急匆匆赶回伦敦,只是为了确认门没被人动过,画像仍在原地。要是画像被人偷走了怎么办?一想到这,他便吓得浑身发冷。到时候全世界都会知道他的秘密。或许现在,他们已经在怀疑了。

因为虽然很多人迷恋他,但也有不少人不信任他。在伦敦西区的一个俱乐部,他差点惨遭反对不得入会,虽然以他的出身和社会地位,完全有资格成为会员。据说还有一次,一位朋友带他走进丘吉尔俱乐部的吸烟室时,伯威克公爵和另一个绅士公然起身走了出去。他过二十五岁之后,各种奇怪的流言四处传开。据谣传,有人看见他在白教堂区偏远地方的一个下流贼窝里和外国水手斗殴,与窃贼和造假币的人厮混,对他们的交易心知肚明。他异乎寻常的消失让他声名狼藉,当他在社交界重新现身,常常有人会在角落里窃窃私语,讥笑着从他身旁走过,或用冰冷的刨根问底的目光看着他,似乎决心要挖出他的秘密。

对这样公然的冒犯,他当然不以为意,何况在大多数人看来,他坦率文雅的举止,迷人的孩子气的微笑,似乎永驻的青春的无穷魅力……这些本身足以回应各种四处流传的“诽谤”——他们这么称呼那些流言。但显而易见的是,与他关系最密切的人,有些过了一段时间似乎也开始躲着他。而有人看到,那些曾狂热爱慕他,因为他敢于面对一切社会责难,公然反对社会习俗的女人,一见道林·格雷走进房间,便因羞愧或恐惧而花容失色。

然而,在许多人眼里,这些叽叽咕咕的流言蜚语只会增加他奇怪而危险的魅力。他的巨额财富是他能安然若素的重要原因。社会——至少文明社会——从不会轻易相信任何对有钱又有魅力的人的诋毁。这个社会本能地认为:举止比道德更重要,而且在他们看来,至高无上的名誉还不如雇一个好厨师有价值。毕竟,若有人以粗劣的饭菜或低劣的酒招待你,即使有人告诉你此人的私生活无可指摘,你也不会觉得是多大的安慰。就像亨利勋爵有次谈到这个话题时所说的,再高尚的品德都无法弥补一道半冷的主菜。有很多话可以支撑他的这个观点。因为上流社会的准则与艺术的准则是一致的,也应该一致。对上流社会而言,形式极其重要——要有仪式的庄严和不真实,再把爱情剧中的虚假与讨人喜爱的风趣和漂亮结合起来。虚假真的这么可怕吗?我不觉得。它只是我们丰富自己个性的一种方法而已。

至少,道林就是这么想的。他过去曾惊异于那种肤浅的心理学,即认为人的自我是简单、永久、可靠、本质单一的。对他来说,人是一种具有多重生活、多层感觉、多种形式的复杂生物,人的精神秉承了思想和激情的奇怪遗产,人的肉体沾染上了祖先的可怕疾病。他喜欢漫步走在自己乡间别墅荒凉冰冷的画廊,看着不同人的画像,自己的血管里也流着这些人的血。这是菲利普·赫伯特的像,弗兰西斯·奥斯本在《忆伊丽莎白女王与詹姆斯国王执政期》中,把他描绘成一个“因漂亮的容貌得到宫廷宠幸,而美貌并不长久”的人。他有时过的就是年轻时候的赫伯特的生活吧?某种奇怪的毒菌是不是从一个躯体潜入另一个躯体,最后进了他的身体?是不是因为他模糊地意识到了这即将毁掉的优雅,才让他那么突然,甚至可以说几乎无缘无故地,在巴兹尔·霍华德的画室里像个疯狂的祈祷者,许了个让生活天翻地覆的愿望?这是安东尼·谢拉德的像,他穿着金线刺绣的红背甲,缀有珠宝的外套,皱领和袖口都镶有金边,脚边摞着银黑色的盔甲。他留下来了什么呢?那不勒斯的乔安娜王后的情人把罪孽和羞耻遗传给他了吗?他的所作所为是死去的人不敢实现的梦想吗?在这块褪了色的画布上,伊丽莎白·德弗卢夫人微笑着,她头披薄纱巾,身穿珍珠色三角胸衣,配粉红色镂空袖。她右手拿着一朵花,左手握着一个红白玫瑰图案的珐琅颈圈。身旁的桌子上有一把曼陀铃和一只苹果。她玲珑的尖头鞋上,缀着大朵绿色的玫瑰花饰。道林知道她的故事,还有她情人们的奇闻趣事。他身上有她的某种性情吗?那双圆圆的眸子耷拉着眼皮,似乎在好奇地看着他。这位乔治·威洛比又如何呢?他头发搽着粉,脸上贴着奇怪的假痣。他看起来多么坏!面孔黢黑阴沉,性感的嘴唇流露出傲睨一切的扭曲表情。精制的花边褶袖盖住了那双戴满了戒指的瘦黄的手。他曾是十八世纪的一个纨绔子弟,年轻时曾是弗拉尔斯勋爵的朋友。那边的贝肯汉姆勋爵二世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是摄政王乔治四世最荒唐岁月时的同伴,还见证了他与菲茨赫伯特夫人的秘密婚姻。他曾多么潇洒风流,傲然一世!那一头栗色鬈发,那一副目空一切的姿态!他又传下来了什么样的激情?世人都视之为声名狼藉之徒。他带头在摄政王的卡尔顿府纵情狂欢。他胸前的嘉德勋章熠熠闪光。他的画像旁挂着他妻子的画像,是一个身穿黑衣,面孔白、嘴唇薄的女人。她的血也在道林身上涌动。这一切是多么不可思议!道林的母亲像上,脸蛋酷似汉密尔顿夫人,湿漉漉的双唇上沾着酒滴——道林知道自己从她身上继承了什么——美,和追求他人之美的激情。她穿着宽松的酒神女祭司的衣服,朝他大笑着。她的头发上有藤叶,紫红色的酒从她端着的杯子中溅了出来。脸上的肉粉色已经褪去,但美丽的眼睛仍深邃明亮。无论他走到哪儿,那双眼睛似乎都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