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次反叛 2(第2/7页)

这就是东海岸的情形。奴隶们在不止一个方面反仆为主。住在仆人屋里的人不再是纯粹的非洲人。家里人不肯承认,但他们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混入了亚洲人的血,有可能混了好多次了。穆斯塔法的血管里就流着印度古吉拉特人的血。梅迪也是,这小伙子后来横贯大陆跑到我身边。不过,这种混血是主人的血混到仆人身上。而在海岸的阿拉伯人中情况恰恰相反,仆人的血淹没了主人的。作为主人的阿拉伯种族其实已经消失了。

阿拉伯人原本是伟大的探险家和战士,他们一度是统治者。他们深入大陆腹地,建造城镇,在森林里种植果树。后来他们的势力被欧洲人打破,他们的城镇和果园一起消失了,被丛林所吞噬。他们不再惦记自己在世上的位置,不再有闯劲。他们忘了自己是谁,从哪里来。他们只知道自己是穆斯林,按着穆斯林的风俗,接二连三地娶老婆。到了后来,他们和阿拉伯半岛的渊源断了,只能娶非洲女人,而在以前,非洲女人只能做他们的仆人。所以,没过多久,阿拉伯人和自称阿拉伯人的人同非洲人就难以区分了。他们对自己原来的文明几乎一无所知。他们还看《古兰经》,还遵守《古兰经》上的律法,还穿着特定样式的衣服,戴特定样式的帽子,蓄着特定样式的胡须,仅此而已。他们不知道祖先在非洲都做过什么。他们只是沿袭着权威的习惯,却没有与之相应的精力和教育。阿拉伯人的权威在我小的时候还真真切切,到后来就退化成单纯的习俗,一阵风就能把它吹走。这个世界就是这样。

我为阿拉伯人担忧,也为我们自己担忧。因为就权势而言,阿拉伯人和我们差不多。我们都生活在大陆边缘,都是生活在欧洲国旗之下的小群体。小时候我在家里从来没有听到过有人讨论我们自己以及海岸的未来。大家似乎觉得一切都会延续下去,结婚照旧得门当户对;生意和贸易会继续开展,非洲对我们来说同以前一样。

我的姐姐们是按照传统方式结婚的。大家觉得我到了时候也会结婚,把家族的香火传下去。不过,当我还是一个在上学的小孩时,我就觉得我们的生活方式过时了,快到头了。

一些小事物能够启发我们新的思维方式。给我启发的是本地的邮票。英国执政当局发行了很多漂亮的邮票,上面画的都是本地的风土人情。其中有一张邮票叫作“阿拉伯独桅帆船”。这些邮票里好像有一个外国人的声音:“这地方最吸引人的就是这东西。”要不是看过独桅帆船的邮票,我会对这种船习以为常。由于这些邮票,我开始注意它们,每次看到它们被拴在码头,我都会觉得那是这一带特有的东西,有些古怪,外国人看了会评论,而且不太现代,绝对不像停泊在现代码头的那些大客轮和货船。

所以我很早就养成了观察的习惯。我尽量从熟悉的情景中跳脱出来,从一定距离之外打量它。正是由于这种观察习惯,我发现我们这个群体已经落伍了。从此我就有了一种不安全感。

我以前认为这种不安全感是个弱点,是我性格的缺陷,被人发现了我会感到难为情。我总是把我对未来的想法埋在心底。这在我们家的宅院里不难办到:我说过,这里从来没有人讨论政治之类的东西。我们家的人不傻。我父亲和他的弟兄都是做生意的。他们照自己的方式跟随时代的步伐。他们审时度势,敢于冒险,有时候胆子还很大。但他们过多地陷在自己的生活里,不能退一步来考虑生活的本质。他们只是本分地活着,要是时运不济,他们就从宗教中寻找安慰。这不是听天由命,而是他们坚信人类的一切努力都虚妄无益。

我永远达不到这个高度。我的悲观和不安全感更世俗化,我不像家里人那样有宗教意识,我的不安全感也是因为没有真正的宗教归属造成的,它就像是对我们信仰中那种崇高的悲观主义做了一点改变,这种悲观主义能促使人做出异乎寻常的事。我比较物质,追求中庸,力求在生活和超脱之间找到平衡,不安全感正是这一切的代价。

如果说我对我们在海岸的处境的不安全感是性情造成的,那么发生的事情没有一件能让我平静下来。非洲这一带的局势开始急剧变化。北方一个内陆部落发动了血腥叛乱,英国人好像没办法把他们镇压下去。在别的地方,起义和暴动也此起彼伏。虽说疑病生病,但我认为我的这种感觉也并不完全是我的紧张情绪造成的:我们所熟悉的政治体制已经到头了,会为新的制度所取代,而新的制度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我害怕谎言——黑人套用白人的谎言。

欧洲让我们这些生活在东海岸的人了解了一些自己的历史,我认为,欧洲人也教会了我们说谎。欧洲人到来之前,关于自己,我们那一带的人从不说谎。这并不是因为我们思想高尚,我们不说谎的原因是我们从来不评价自己,没什么谎好说的。我们这些人安守本分。欧洲人却能说一套做一套。他们这样做是因为自认对欧洲文明有亏欠。这是他们相对于我们的最大优势。欧洲人和其他人一样想要黄金和奴隶,同时又要给自己脸上贴金,说自己给奴隶带来了好处。欧洲人头脑聪明,精力旺盛,在他们势力的全盛期,他们能把欧洲文明的两面都表现出来,奴隶到手了,脸上也贴金了。

欧洲人能够评价自己,所以和我们比起来,更有办法应付变化。我把欧洲人和我们自己作了比较,发现我们在非洲已经无足轻重,也创造不了什么价值。欧洲人正打算离开,或者参加战斗,或者和非洲人狭路相逢。我们却还在盲目地因循守旧。到了这最后关头,我们家和我所知道的其他人家还是没有人讨论政治。大家都回避政治话题,我发现我也在回避。

我每周到朋友因达尔家的球场打两次壁球。因达尔的祖父原来是印度旁遮普邦的人,后来到这里的铁路上当契约劳工。这位来自旁遮普的老人混得很不错。契约到期后,他就在海岸这里定居下来,成了集市放贷人,向集市店主提供贷款,每次二三十先令。有些店主缺乏周转资金,要依靠这种小额贷款来进货,第一周贷了十先令,到了下一周就要还十二到十五先令。这种生意说不上有多光彩,不过如果人活络(而且手腕硬),一年内资本可以翻很多倍。怎么说呢?这是一种服务,一种谋生手段。也不只是谋生手段。因达尔家发了,成了有实无名的商业银行家:他们投资兴办了一些小公司,发展得不错。他们还投资贸易,同印度人、阿拉伯人和波斯湾的人做起了生意(就像独桅帆船的邮票所反映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