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次反叛 5(第3/6页)

舒芭最后终于开口了:“我这一周本应在家。我父亲病了。我有没有跟你说过,萨林姆?我应该和他在一起,而且今天是他生日。”

马赫什的目光在桌子上方飘来飘去。他又说了那段我曾觉得很聪明的话,不过效果大打折扣:“我们应该继续下去。一切都会好的。新总统又不是傻瓜,他不会像前任那样,躲在家里什么都不管。”

舒芭插话了:“继续下去?继续下去?我一直就是这样过的。我一辈子都是这样过的。我在这些非洲人中间就是这样过的。萨林姆,你说这能叫日子吗?”

她看着盘子,并没有抬眼看我。我也没开口。

舒芭又说了:“萨林姆,我这辈子都荒废了。你想象不出我这辈子是怎么荒废掉的。你不知道我待在这里多么担惊受怕。你不知道我听说你来的时候有多恐惧,你不知道我一听说镇上来了陌生人有多害怕。你知道,我不得不害怕所有人。”她的眼睛抽搐了一下。她停住不吃了,用指尖按住颧骨,好像要把神经的疼痛挤压走。“我是富足人家出来的,我们家挺富裕。这你也知道。家里人给我安排好了一切,可我遇到了马赫什。他那时开了一家摩托车店。当时发生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我和他刚认识就上床了。你知道我们是什么样的家庭,是什么样的风俗,所以我想你也知道我做出这种事有多糟糕!不过糟糕的还不止这些。自从这件事以后,我们就不想和任何人交往。这也是我命苦!你怎么不吃啊,萨林姆?吃啊,吃啊,我们还要继续下去呢。”

马赫什的嘴唇紧张地闭起来,看上去有点儿傻。听到责怪的话中含有表扬的意思,两眼又开始熠熠发亮。他和舒芭已经共同生活快十年了。

“我的家人把马赫什毒打了一顿。不过这更坚定了我的决心。我的哥哥弟弟扬言要泼硫酸毁我的容貌。他们可是说到做到的。他们还扬言要杀马赫什。所以我们躲这儿来了。我每天都在防着我的兄弟们来。到现在还是。我在等待他们。你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人家,有些事是开不得玩笑的。后来,萨林姆,我们住在这里的时候,发生了更糟糕的事情。马赫什说我天天防着兄弟们其实很傻。他说:‘你的哥哥弟弟不会自己大老远跑这儿来。他们会派别人。’”

马赫什插了一句:“我那是开玩笑。”

“不,那不是开玩笑。是真的。天知道他们会派什么人过来,任何人都有可能。不一定非得是亚洲人。有可能是比利时人、希腊人,或者其他欧洲人。也可能是非洲人。我怎么搞得清?”

吃饭的时候就舒芭一个人在说,马赫什没有打断她,似乎他以前应付过这种局面。饭后,我们一起进城,马赫什说他不想把车开过去,于是上了我的车。刚离开舒芭,他的紧张就一扫而空。舒芭说了这么多他们之间的事,可他一点儿没有感到难堪,也没作评论。

我们沿着尘土飞扬的街道往前行驶,马赫什开口了:“舒芭夸张了。事情没有她想的那么糟。新总统可不是傻瓜。汽船今天早晨还开过来了,里面都是白人。你不知道?你要是到凡·德尔·魏登旅馆那里,就会看到一些白人。新总统出身不好,好像是女仆生的。不过他会把局面收拾起来的!他会利用眼下的机会,好好修理修理这个国家,让大家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凡·德尔·魏登看看,你就会知道独立后是什么情形了。”

马赫什说得没错。汽船确实开过来了,车子驶过码头时我向那边瞧了一眼,果然看到船停在那里。船来的时候并没有鸣笛,我也没有注意,所以根本不知道它开来了。这艘汽船甲板低,平底,几乎被海关的小屋挡住,只有船尾的船舱上层的顶盖露在外面。我把车停在马赫什的商店外,正对着凡·德尔·魏登。我看到一些军车,还有一些被临时征用的民用卡车和出租车。

马赫什说:“非洲人记性不好,这是好事。你去看看是谁来阻止他们自杀。”

凡·德尔·魏登是一幢现代化的楼房,高四层,水泥结构,线条笔直,是在独立之前的经济繁荣时期建起来的。尽管历经沧桑,仍勉强维持着现代旅馆的模样。沿人行道装了很多扇玻璃门,接待大厅铺着嵌花地板。里面有电梯,不过时常出故障。接待处仍放着独立前的航班广告,还有一个“客满”的牌子,从来没有撤走过,但事实上这家旅馆已经有些年没有客满过了。

我原以为大厅里会有很多人,熙熙攘攘,吵吵闹闹。可进去一看,发觉比平时还冷清,甚至可以说是悄无声息。不过旅馆还是有客人的:在贴花地板上放着二三十只箱子,都贴着一样的蓝色标签,上面写着“黑兹尔旅行社”。电梯今天坏了,只有一个服务员在值班。那是个矮小的老人,穿着殖民时代仆役的服装:卡其布短裤,短袖衬衫,外面罩着宽大而粗糙的围裙。老人沿着电梯旁的水磨石楼梯独自一人把箱子一个个往上搬。他的顶头上司是个腆着啤酒肚的非洲人。那人好像是河下游的人,平时总是站在接待处后面,什么也不干,只是拿根牙签剔牙,对谁都很粗鲁。不过今天他却站在箱子旁边,做出忙碌而又严肃的样子。

新来的客人有几个坐在院子里的露天酒吧里。院子里有几株绿色棕榈树和藤蔓植物,栽在水泥盆子里。水磨石地板从四面向中间倾斜,正中是栅栏状的地漏,那里总是发出一股下水道的气味,一下雨更是难闻。现在气味还不算太糟:空气干燥而闷热,阳光投射到一面墙上,形成三角形的一块亮斑——白人们就坐在这样的环境里,吃着旅馆的三明治,喝着淡啤。

这群人穿着平民服装,不过他们走到哪里都会显眼。平常酒吧的顾客中总有一些看上去没什么力气的人,而且年龄参差不齐。而这些白人个个体魄强健,里面也有几个灰白头发的,不过看起来不超过四十岁,说他们是运动员也有人信。这些人分成截然不同的两拨,其中一拨看上去粗野一些,有些吵闹,有几个穿着鲜艳的衣服。还有两三个年轻人假装喝醉了,正在插科打诨,逗大家发笑。另外一拨人严肃一些,脸上修得很光净,看上去受过更好的教育,比较注意自己的形象。乍一看,两拨人好像是碰巧在酒吧遇上了,彼此毫不相干,但仔细一看,你会发现他们都蹬着一模一样的沉重的黄褐色马靴。

凡·德尔·魏登旅馆的服务员平时总是没精打采的。年长一些的坐在板凳上什么也不干,只等着人家来给小费。他们大多长着一张瘪瘪的苦瓜脸,穿着短裤,围着宽大的围裙,就像跟班的穿的制服。有时候没事做,他们就把手缩到围裙下,看起来就像是在理发的人。年轻一些的是独立后长大的年轻人,穿着自己的衣服,在柜台后面叽叽喳喳地聊天,好像自己是客人一样。不过现在这些服务员都很警觉,都在忙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