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新领地 7(第2/6页)

“阿里,你就让他们这么叫你?”

“非洲人嘛,因达尔。黑鬼。你知道他们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我说:“你别信他的。他很喜欢这名字的。这名字让他在女人中间大受欢迎。阿里现在可是有家有室的大人了。今非昔比啦。”

梅迪正要到储藏室去烧开水泡雀巢咖啡,听到我这样说他,马上就插嘴了:“萨林姆,萨林姆,别太损我了。”

因达尔说:“他早就不是以前那个阿里了。你有没有听说过纳扎努丁的消息?我几周前还在乌干达见过他。”

“那里现在情况怎么样?”

“慢慢安定下来了。能安定多久则另当别论。那些该死的报纸没有一个站出来为国王说话。你知道不知道这情况?只要涉及非洲,人们要么不想去了解,要么受自己的原则左右。至于这里的人是死是活,他妈的谁都不会关心。”

“但你肯定跑过不少地方吧?”

“这就是我的工作。你这里怎么样?”

“叛乱之后,形势很不错。现在这里是繁荣期。房地产的形势极佳。有些地方的土地都卖到每平方英尺二百法郎了。”

因达尔看上去无动于衷——也难怪,商店这个寒碜样子是很难让人动心的。我也觉得我说得有些过头,结果适得其反,完全没有给因达尔留下我预想的印象。我的本意是想证明因达尔对我的想法是错误的,但实际上我的表现却恰恰验证了他的想法。我在模仿我从镇上商人那里听来的说话方式,连说的内容也和他们一样。

我换了种说法:“这种生意是很特殊的。在一个成熟的市场,事情可能要好办一些。但在这里你不能随着自己的性子来。你必须准确地了解市场的需求。当然,还有一些代理处。代理处才是真正来钱的地方。”

因达尔答道:“是啊,是啊,代理处。萨林姆,这对你来说就像过去一样啊。”

我没理会这句话。但我决定低调一些。我说:“但我不知道这一切会延续多久。”

“只要你们的总统愿意,就能延续下去。谁也不知道他的兴趣会持续多长时间。他是个怪人。一会儿好像什么也不管,一会儿又像个外科医生似的,把自己不喜欢的东西都割掉。”

“他就是这样解决原来的军队的。那真是可怕,因达尔。他送信来叫岩义上校在军营待命,准备欢迎雇佣军的司令。所以这位岩义上校就穿上军装,站在台阶上迎候。等他们来了,他就朝大门口走去。他还在走着,就被来人一枪给结果了。所有随从军人也全被干掉了。”

“不过这样也好,你逃过了一劫。对了,我有东西带给你。我来之前去看你父母了。”

“你回家了?”我问了一句,但其实我害怕从他口中听到家里的消息。

他回答说:“对啊,出事后我回去过好几次。情况并不是太糟。你还记得我们家的房子吗?他们把它漆成了党的颜色,它现在好像成了党的办公大楼了。你妈妈让我带了一瓶椰子酱,不是给你一个人的,是给你和阿里的。她特地叮嘱的。”梅迪正端着一壶热水、几个杯子、雀巢咖啡罐和浓缩奶粉走过来,因达尔转向他说道:“阿里,夫人让我给你带椰子酱了。”

阿里回答道:“酱!椰子酱!因达尔啊,你不知道这里吃的东西有多糟!”

我们三人围在桌边,冲了咖啡,加上浓缩牛奶,一起搅拌着。

因达尔说:“我不想回去。至少第一次回去的时候我十分不情愿。不过飞机是个好东西。身体瞬间就到了别处,心可能还在原来的地方。来得快,走得也快。你不会太难过。飞机的好处还不止这些。你可以多次回去同一个地方。回去多了,就会发生些奇怪的事情。你不再为过去感到伤心。你会把过去看成仅仅存在于你大脑中的东西,不存在于现实生活当中。你践踏着过去,你把过去踩烂。一开始,你感觉像是在践踏花园,到后来,你会觉得不过是走在大路上。我们学会了这样去生活。过去在这儿——”他指了指心脏的位置。“不在那儿。”他又指了指满是灰尘的马路。

我感觉这番话他以前说过,或者在他的脑子里转过很多遍。我在想:“他保持住自己的风度可不容易。说不定他吃的苦比我们更多。”

我们三个就这样平静地坐在一起,喝着雀巢咖啡。我觉得此刻的时光非常美妙。

不过,到目前为止,我们的谈话还是他说得多,我们主要是听着。他对我已经了如指掌,而我对他近来的生活却毫不知情。刚来镇上的时候,我发觉对这里大多数人来说,谈话就意味着回答关于他们自己的问题。他们很少问你你的情况。他们与世隔绝太久了。我不希望因达尔也这么看我。而且我也确实想了解他的情况。于是我开始笨拙地问他一些问题。

他说他到镇上已经几天了,还要在这里待几个月。我问他是不是乘汽船来的。他回答说:“你疯了。接连七天和大河两岸的非洲人关在一起?我是坐飞机来的。”

梅迪说:“我也决不坐汽船。他们说坐汽船感觉糟透了。在驳船上更糟,又是厕所,又是做饭,又是吃饭的。他们告诉我说那上面简直糟得不能再糟。”

我问因达尔住哪里——我突然想到我应该做出乐于尽地主之谊的姿态。他是不是住在凡·德尔·魏登旅馆?

他一直在等着我问这个问题。他用一种轻柔而谦逊的语调回答说:“我住在领地。我在那里有幢房子。我是受政府邀请来的。”

梅迪比我表现得更潇洒一些。他拍着桌子兴奋地叫了一声:“因达尔!”

我问:“是大人物请你来的?”

他开始轻描淡写:“也不完全是。我有自己的组织。我隶属于理工学院,要在学院工作一学期。你知道这学院吗?”

“知道,我还有熟人在那里,是个学生。”

因达尔露出一丝不耐烦,好像我把他的话打断了。好像我是从外面闯进来的,根本不应该认识那里的学生。其实我一直住在这地方,他才是初来乍到者。

我接着又说:“他母亲是个商贩,是我的顾客。”

他的反应好了一些:“你有空的话,过去看看,认识一些别的人。你可能不喜欢正在发生的情况,但你不能视而不见。你不要再犯老毛病了。”

我想说:“我一直住在这儿。过去六年我经历了多少事!”但我并没有说出来。我迎合着他的虚荣。他对我有自己的一套看法,而且他确实是在这破商店找到我的,看到我还在经营世代相传的生意。他对自己是谁,对自己所做的事也都有他的看法,他刻意和我们这些人拉开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