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大人物 14(第2/6页)

祖先在呐喊。这片土地上曾经有很多伪神来过,但都无法和今天的伪神相比。对那位非洲妇女的崇拜杀死了我们所有人的母亲。既然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我们决定和敌人兵戎相见。否则我们将会死去,万劫不复。祖先在呐喊。倘若我们没有耳聋,我们应该都能听到这种呐喊。所谓敌人,我们是指现有的这些帝国主义国家、跨国公司,还有傀儡政权。还有编造谎言的伪神、牧师、教师。法律怂恿人们犯罪,学校把无知教给学生,群众也放弃真正的文化,转向无知。我们的士兵和守护者被灌输了错误的欲望和错误的贪婪,而各地的外国人都把我们描述成小偷。我们不了解自己,把自己引向错误的方向。我们在大踏步迈向死亡。我们忘记了符合真理的法律。我们解放军没有接受过教育。我们不印刷书籍,也不举办演讲。我们只知道真理,我们认为这片土地属于其祖先正在呐喊的那些人民。我们的人民必须了解斗争。他们必须学会和我们共赴死亡。

梅迪说他不知道这传单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前一天晚上有人把它传到他手上。我知道他有些话瞒着我,但我也不想追问。

镇上没有几家印刷厂,而这传单印刷质量粗劣,字模残缺混杂,我看八成是从以前印刷青年卫队周报的印刷厂出来的。停刊之前,青年卫队周报是这里唯一的地方性报纸,不过上面尽是涂鸦之作,如同学校的墙报,登载着贸易中介、商人甚至还有摊贩的毫无意义的广告,还有一些所谓的新闻(更像是公开的勒索),比如某人违反交通规则了,某人夜间把政府的汽车开出来当出租车了,或者某人违章建房了,等等。

尽管如此,事情还是有些蹊跷。青年卫队在为总统服务期间,辖区百姓个个对他们恨之入骨。总统发表“猴子”演讲后,这些人威风扫地,权势没了,工作也没了,摇身一变,成了受到羞辱和迫害的人,以本地区守护者的面目出现在群众面前。群众还给予了响应。

这和叛乱前的情形如出一辙。不过叛乱前没有传单,当时的领导者也不像如今的领导者这样年轻,这样有文化。还有其他不同。叛乱发生时,小镇正百废待兴,最先起事的地点很遥远,在那些村庄里。现在一切都在镇上发生,结果流血事件更多。暴力事件一开始似乎是针对当权者,后来渐渐扩大,小镇郊区的货摊和商店也被人攻击,并遭到洗劫。有人被残杀,其状惨不忍睹,凶手有乱民,有警察,也有棚屋区的罪犯。

根据我的观察,这里的事情发生顺序是这样的:一开始是非洲人和外围地区,然后扩散到外国人和中心地区。刚经历过求告无门的官僚勒索,现在,我感觉自己再一次陷入无遮无拦、无所坚守的境地。我把这种恐惧心理带到了熟悉的街道上,我感觉自己随时可能遭受攻击。这些街道过去就充满危险,但不是针对我的。这么久以来,作为旁观者,那些暴力活动我都看在眼里,但尚且能和它们保持距离。

压力非常大。压力败坏了一切,我第一次生出逃离的念头。倘若在某个遥远的地方有个安全的家在等着我,允许我进去,当时我就会一走了之。过去,曾经有个这样的家;过去曾经有几个这样的家。而现在,没有这样的家了。从纳扎努丁那里传来的消息让人沮丧。他在加拿大的这一年过得很不好,现在又要举家迁往英国。外面的世界无法给我庇护,对我而言仍然是巨大的未知,而且日渐危险。我以前在信中骗纳扎努丁的话不幸应验——我真的不能有任何行动,只能维持原状。

我逐渐忘了目标,只是继续过日子——这是多年前从马赫什那里学来的。渐渐地,在和熟悉的人打交道的时候,我忘了去研究他们的脸,忘了我自己的恐惧。这恐惧让你感觉你拥有的一切可能会在顷刻之间化为乌有,但这恐惧已经成了一种背景,成了赖以生存的条件,成了必须接受的事物。一天下午,我在希腊俱乐部里遇到了首都来的一个五六十岁的德国人,他说的一番话使我的心情差不多平静了下来。

他说:“遇到这样的局面,你不能总是这么担惊受怕。或许会有事情发生,但你就把它当成路上发生车祸好了。这些事你躲也躲不了,在什么地方都有可能发生。”

日子一天天过去,没有爆炸,也没有我当初预想的大混乱。镇中心没有燃起大火,看来叛乱者的招数也有限。袭击和杀戮仍时有发生,警察也在展开报复性袭击,双方维持着平衡。每天晚上总会有两三个人被杀,但奇怪的是,这些事情变得似乎很遥远。小镇毫无规则地扩张,面积大了,能把一切掩盖掉——除了最不寻常的事情。街道和广场上的人不再等待新闻。事实上,这段时间根本没有什么新闻。总统没有发表任何声明,首都的电台和报纸上也没有任何报道。

在小镇中心,生活一如既往。还是有商人乘坐飞机或者汽船过来,住在凡·德尔·魏登,吃饭的时候就去更高级的饭店或者夜总会。他们什么也不问,所以也不会知道镇上正在发生暴乱,不知道这些暴乱有领袖——他们的名字只有他们那个地区的人知道——还有为其献身的人。

有段时间,雷蒙德仿佛受到了惊吓。不知什么时候,他开始认定自己不会被召回总统身边并得到重用,他不再等待,也不再追寻那些蛛丝马迹。在他家吃饭的时候,他再也不对时事进行分析和解释,也不再穿凿附会地把各种事件串起来。

他不再评论历史,也不再提特奥多尔·蒙森。我不知道他在书房都干些什么,耶苇特也无法告诉我,她不感兴趣。有一次,我以为他是在看他过去写的东西。他提到了他刚来这个国家时记的一篇日记。他说他把很多事情忘掉了,有很多事情注定是要被遗忘的,这是他过去常在饭桌上说的话题,他似乎想到了这一点,于是就此打住:“读这些日记感觉很奇怪。那时候常常划伤自己,就为了看会不会流血。”

暴乱加深了他的困惑。领地的母子雕像被人砸掉后,他一度非常紧张。对于遭到攻击的人,总统的习惯不是站出来支持,而是把他们打发走了事。雷蒙德害怕被打发。一打发,他的工作、房子、生计,还有那一份小小的安全就都没有了。他是个失败者,他在领地的房子就如同一幢死亡之屋。

这对我也会是损失。他的房子对我来说也很重要。我现在觉得,有很多事情和这房子里两个主人的健康和乐观息息相关。失败的雷蒙德对我晚上的来访从来不说什么。晚上到这房子里来已经成了我和耶苇特关系的一部分。这一切无法轻易转移到其他处所。否则就意味着新的地方,新的城镇,新的关系,而非现在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