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大人物 15(第4/6页)

“还有一个姑娘也背弃了我。欠了我七百英镑跑了。她是东欧人。她是难民吗?反正她是个女人。她印刷了很多写真卡片,肯定花了不少钱。这张,她脖颈以下都浸在水里——真不知道她为何把这个印在卡片上。这张,她假装搭便车,穿着一身系扣的工作服,上面敞开着,若隐若现地露出胸部。这张,她戴着一顶大大的黑色圆顶礼帽,下身穿着黑色皮裤,小小的臀部包得紧紧的。卡片上还写着:‘艾瑞卡。模特-演员-歌手-舞者。头发:红色。眼睛:灰绿色。专长:时装-化妆-鞋类-手-大腿-牙齿-毛发。身高:五英尺九英寸。三围:32-25-33。’诸如此类,但是没有人买。最后她怎么样了?我只知道她怀孕了,还有一千两百英镑的电话费账单——一千两百英镑啊!一天晚上,她突然跑了,只留下一堆她自己的写真卡片。好大一堆。我不忍心全扔掉。我想为了她的缘故,我至少应该留下一张。

“这些人现在怎么样了?他们去了什么地方?他们是怎么生活的?他们回家去了吗?他们有家可回吗?萨林姆,你经常说起那些东非姑娘彻夜在售货亭卖香烟,你说她们让你心里不舒服。你说她们没有前途,甚至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我想这是不是她们的运气?她们就愿意这么无聊,愿意做她们在做的事。我刚才说的那些人有自己的期望,他们也知道自己在伦敦迷失了。要是不得不回去,我想对他们会是沉重的打击。这一带有许许多多这样的人。他们跑到市中心来,是因为他们只知道这地方,因为他们觉得到这里来是好主意,他们想白手起家做一番事业。你不能怪他们,他们只是看到那些大人物这么做,想效仿而已。

“别看这地方这么大,这么忙碌,其实几乎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你要过一段时间才会明白。这里只是日复一日继续着,有很多人被悄无声息地吞没了。没有新的财路,没有真正的财路,这使得每个人都更加绝望。我们到这里来是选错时机了,不过没有关系,别的地方还不是一个样?过去我们在非洲看商品目录,下订单,看着货物下船,何曾想到欧洲是这个样子?那时我们拿着英国护照当护身符,抵御非洲人,何曾想到它会把我们带到这地方,而且阿拉伯人就在外面的街道上。”

这是纳扎努丁这样的人才会说的话。凯瑞莎说:“希望你知道你是在听一个乐观的人讲故事。”当然,不用她说我也知道。

纳扎努丁过得还算不错。他已经习惯了格洛斯特路。伦敦的环境是陌生的,但是纳扎努丁似乎还和原来一样,他已经六十岁了,但看上去并不比五十岁的时候老多少。他仍旧穿着旧式的西服。我心里总是把西服的大宽领(顶部稍稍卷翘)和他联系在一起,现在这种式样又重新流行起来了。我想他并不怀疑自己的地产投资最后会扭亏为赢,真正让他烦恼(让他说出自己的运气快到尽头了)的是他的懈怠。格洛斯特路的地铁站和公园之间相隔约半英里,这里对纳扎努丁而言是完美的养老场所。

每天早上,他先到一家商店买报纸,然后到一家卖打折旧水彩画的小咖啡馆,在那里边喝咖啡边看报纸。喝过咖啡,他就到公园遛个弯,然后到各种食品店采购合胃口的食物。地铁站附近有家旅馆,外头是红砖墙面,里面有宽大的老式休息厅,纳扎努丁有时候会到这里来,要上一壶茶或者别的什么饮料,美美享受一番。有时候他还会到阿拉伯人或波斯人的“舞厅”去。晚上他会兴致勃勃地在家观看电视节目。格洛斯特路上的人来自世界各地,总在流动,什么年龄段的人都有。这条街道很友善,很有假日风情,纳扎努丁每天都能遇到新鲜事,每天都有新发现。他说这是世界上最好的街道,只要可能,他愿意一直住下去。

这一次又让他选对了。他总能告诉你他做出了明智的选择,这一直都是他的过人之处。他的话曾经让我急切地想去看看他所发现的世界。纳扎努丁的榜样作用,或者说我心里对他的经历的阐释,决定了我的生活。现在,我到了伦敦,很高兴看到他依然那么热情饱满,但他这种本领让我感到有些郁闷。它让我感觉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没有赶上他,而且永远赶不上;我自己的生活总是难以如愿。带着这种想法回到旅馆房间,我感到痛苦——孤独和害怕交织的痛苦。

有时候,在半睡半醒之间,眼前浮现我们那个非洲小镇的某些画面,我会蓦然惊醒。这些画面非常真实(我明天就可以乘坐飞机回那儿去),但激起的联想却让它呈现梦境的色彩。然后,我回想起当初的顿悟:人只想活下去,痛苦终归是虚妄。我将伦敦和非洲比来比去,直到二者都变得虚幻,然后我渐渐进入梦乡。过了一段时间,我无须再回忆当初的顿悟,回忆那个非洲的清晨。它就在这儿,就在我身边。我仿佛远远地看着这个星球,还有它上面的芸芸众生——他们迷失在时间和空间之中,永不停息地奔波劳碌,可怕的劳碌,无谓的劳碌。

我就在这种冷漠的、不负责任的状态下——就像纳扎努丁口中格洛斯特路上那些迷茫的人一样——和凯瑞莎订婚了。

我快离开伦敦的时候,有一天,凯瑞莎突然问我:“你去看过因达尔吗?你要不要去看他?”

因达尔!我们的谈话中经常提到这个名字,但我不知道他就在伦敦。

凯瑞莎说:“这没什么关系。我也不建议你去看他,或者和他联络等等。他脾气上来很难对付,咄咄逼人,这可不是好玩的事。他的组织惨败之后,他就一直这个样子。”

“他的组织惨败?”

“这都是两年前的事了。”

“但这失败在他预料之中啊。讲师、大学、非洲交流——他知道这些事长久不了,他也知道没有哪一个非洲政府真的把这些东西当一回事。我还以为他自有打算。他说他有很多方式发挥自己的才干。”

凯瑞莎说:“真到了这个地步,情况就不一样了。别看他满不在乎的样子,其实他心里对他的组织很看重。当然,他有很多别的事可以做,但他决计不去做。他可以在大学里找到工作,当然,是美国的大学,他在那边有关系。他也可以为报纸撰写文章。但我们和他见面的时候,都不谈这些。老爸说因达尔对别人的帮助产生了抵触情绪。问题是他对那个组织投入得太多。组织失败后,他在美国有过惨痛的经历。反正对他来说是惨痛的经历。

“你是知道因达尔这个人的。你也知道,他年轻的时候最看重的事情是家里的富有。你还记得他家住的大宅院吧。你要是住在这样的大宅院里,我想你一天可能会有十次、十二次甚至二十次想起自己很富有,或者几乎比所有人都富有。你也许还记得他过去是怎么过日子的。他从不提钱,但钱就在那儿。可以说,金钱让他觉得自己变得神圣了。我想有钱人大概都是这样。因达尔从来没有摆脱掉这样的想法。那个组织没有让他重新变成有钱人,但它让他再一次感觉到自己的神圣。组织使他超越了芸芸众生,把他摆到和非洲的大人物平起平坐的位置,这个政府请他,那个政府请他,被外交部长、总统接见什么的。后来美国人发现从中捞不到什么好处,于是该组织彻底垮掉,因达尔受到的打击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