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3/6页)

“列克谢依卡76,我睡不着,我有些害怕,你跟我说说话吧。”

我睡意蒙眬地对她说了点什么,她却默默地坐着摇晃着身子。我觉得,她的发烧的身体散发出一种白蜡和神香的气味77。她活不长了,甚至立即就会倒在地上死去。由于害怕,我便提高嗓门大声说话,她制止我说:

“嘘……要是那些坏蛋醒了,他们会以为你是我的情人呢……”

她老是一个姿势在我旁边坐着:弓着背,双手放在两膝中间,用尖削的腿骨压住。她胸脯扁平,就是隔着厚厚的麻布衬衣也还凸现出一条条肋骨,活像木桶上的一条条铁箍。她默默地坐了许久,然后突然小声地说:

“还不如死了好,活着如此受罪……”

或者就像问什么人似的说:

“瞧,我已经活到头啦,是吗?”

“睡吧!”我没有把话说完她就打断了我,然后直直腰,灰色的身影就在厨房的黑暗里消失了。

“妖精!”萨沙背后这样说她。

我则对他说:

“你当面也这样叫她嘛!”

“你以为我怕她?”

但他立即皱起眉头说:

“不,当面我不叫!她也许真是一个妖精……”

她蔑视所有的人,见谁都生气,就是对我,也毫不客气,每天早晨六点钟就揪住我一只脚大声喊道:

“还贪睡呢!快搬柴火去,生茶炊去,洗土豆去!……”

萨沙被吵醒了,埋怨地说:

“你喊什么?我告诉老板去,没法睡觉……”

她那身瘦骨头在厨房里迅速地走来走去,那双红肿的、睡眠不足的眼睛朝萨沙那边闪着亮光:

“唉,让你降生,真是上帝的错误!我要是你后娘的话,一定拔光你的毛。”

“该死的婆娘,”萨沙骂道,走进商店时他对我说,“应该把她撵走!要偷偷地在她的菜里放大把盐进去,如果所有的菜都太咸的话,她就会被撵走。不然就浇上一点煤油!你干吗还不动手?”

“那你怎么不干呢?”

他气急败坏地哼了一声:

“胆小鬼!”

厨娘是我们看着死去的:她弯着腰去提茶炊,突然就倒在地上,好像她胸前被人推了一下似的,然后就默默地侧身栽下去,双手向前伸着,嘴里流出血来。

我们两人立即就明白她死了,但由于害怕而紧张,久久地望着她,连话也说不出来。最后萨沙拼命地从厨房里跑了出去,我却仍不知所措地靠在窗台上有亮光的地方。老板走过来,担忧地蹲下,用手指触了触她的脸说:

“真的死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接着,他在屋角里安放着的奇迹创造者尼古拉小圣像面前画了十字。祈祷完之后,他就在前厅命令说:

“卡希林,快去报警!”

来了一个警察,转了转,拿了小费就走了。然后又来了一个,还带着一个马车夫,他们俩一人抬腿一人抬头,把厨娘抬到街上去。老板娘从前厅探出头来,命令我说:

“擦地板去!”

老板则说:

“好在她是在晚上死的……”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处。躺下睡觉的时候,萨沙非常温和地对我说:

“不要熄灯。”

“你害怕?”

他用被子把头蒙上,躺了许久都没有说话。黑夜一片静寂,好像在倾听什么,等待什么。我则觉得,钟声立即就会响起来,全城的人会突然奔跑起来,大喊大叫地、惊慌失措地乱成一团。

萨沙从被子里露出来,悄声地对我说:

“来,到炕上来,睡在我旁边好吗?”

“炕上太热。”

沉默了一会儿后他说:

“她怎么一下子就死了呢,啊?真是妖精……我睡不着……”

“我也睡不着。”

他开始讲起死人来,说死人如何地从墓里走出来,半夜里在城里游荡,寻找他以前的住处和亲人居住的地方。

“死人们只记得城市,”他小声地说,“而街道、房屋他们都记不得了……”

周围变得越来越静,似乎也越来越黑了。萨沙抬起了头,问我:

“你想看看我的箱子吗?”

我很早就想知道,他在箱子里藏了一些什么东西。平时他都把箱子锁着,开箱子的时候,总是特别小心,我要是想看一下箱子,他就粗暴地问我:

“你想干什么,啊?”

当我表示同意看他的箱子时,他从床上坐起来,没有下床,用命令的口吻叫我把箱子搬到床上来,放在他的脚边;钥匙挂在他身上,与护身的十字架一起串在一根带子上。他朝厨房的暗角环顾了一下,郑重其事地皱了皱眉头,打开了锁,吹了吹箱子盖,好像这盖子发烫似的,然后启开它,从中取出几套内衣。

箱子里装有半箱子的药盒子、各种颜色的茶叶商标纸卷、鞋油盒和沙丁鱼洋铁盒等。

“这是什么?”

“你马上就会看到……”

他用双腿夹住箱子,俯在上面,小声地哼起来:

“愿上帝……”78

我期待能看到一些玩具,因为我从未有过玩具,虽然表面上我不在乎这些,但是我看见人家有玩具,还是无限羡慕的。像萨沙这么大的人还有玩具,我很高兴,尽管他有点儿不好意思而把它藏起来,但这种害羞感我是能理解的。

打开第一个盒子,他从里面取出一副眼镜框,戴在鼻梁上,严厉地看着我说:

“这眼镜没有镜片也没关系,它原本就是这样的。”

“给我看一看!”

“它对你的眼睛不合适,这是给黑眼睛的人戴的,而你的眼睛是浅色的。”他对我解释道,学着老板的样子干咳了一声,但马上又惊慌地环顾了一下厨房。

鞋油盒里装着许多五颜六色的扣子,他骄傲地向我说明:

“这些全是我从街上捡来的,我自己捡的,已有三十七枚……”

第三个盒里有铜制的大别针,也是从街上捡的,然后是一些皮鞋的后掌,有磨损过的,有坏的,也有完好的;还有就是皮鞋和便鞋的各种扣环、铜把手、手杖上断了的骨制镶饰、女孩子的梳子、一本《圆梦与占卜》79的书,以及许多诸如此类的东西。

我捡破烂时,这种一文不值的玩意儿一个月收集到的就比这多出十倍多。萨沙收藏的东西使我感到失望、纳闷,并且有点可怜他。他却对每件东西翻来覆去仔细打量着,爱不释手地抚摸着。他郑重其事地噘着厚嘴唇,一双凸眼睛深情而又关爱地望着它们,而那副眼镜却让他孩子气的脸变得更滑稽可笑了。

“你干吗要收集这些东西呢?”

他从眼镜框里匆匆瞥了我一眼,用一种清脆的童音问道:

“要不要我送你一点东西?”

“不,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