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3/4页)

“七个,七个……”

我什么都不想参与,不想听,也不想干活,只想坐在一个阴凉的地方,一个闻不到厨房的油腻味和热气的地方,半睡不醒地坐着,望着这平静而疲倦的生活跟随着河水潺潺地流去。

“念!”厨师生气地命令说。

客舱里的各级茶房都怕他,就连那个性格温顺、像鱼一样不爱说话的餐室管事,显然也害怕斯穆雷。

“喂,你这条猪!”他对餐室的一个伙计吆喝道,“你过来!亚细亚人……天幕……”

水手们和司炉们都恭维他,巴结他,因为他常常把熬过汤的肉给他们吃,向他们打听农村和家乡的情况。那些满身油污和带有煤烟味的白俄罗斯的司炉被认为是船上最下等的人,大家都叫他们一个名字——雅古特97,并且逗弄他们说:

“雅古,比亚古,在岸上住……”

斯穆雷听到这些话就非常生气,满面通红,对司炉大声喊道:

“你怎么允许人家嘲弄你呢,草包!该给客查普98一个耳光才是!”

有一次,长得漂亮而凶恶的水手长对他说:

“雅古特和霍霍尔99是一路货!”

厨师一手抓住他的衣领,一手抓住他的腰带,把他举到空中,一边摇晃一边问道:

“你想要我把你摔死吗?”

他们经常吵架,有时还打起架来,可是斯穆雷却没有挨过打,因为他有超人的气力;除此之外,船长太太经常地而且亲切地跟他交谈,她是一个又高又胖的女人,有一张男人的脸,头发剪得非常平整,像男孩子一样。

斯穆雷喝伏特加酒喝得很凶,却从来没有喝醉过。他从早晨就开始喝,一瓶酒四口就喝完,以后,直到晚上又喝啤酒。他的脸渐渐地变成了褐色,一双发黑的眼睛吃惊似的睁得大大的。

傍晚他经常坐在排水管上面,身材高大,穿一身白衣服,默默地一坐就是几小时,忧郁地望着流动的远方。在这个时候,大家特别怕他,而我却有点儿怜悯他。

雅科夫·伊万内奇从厨房里出来,满身大汗,脸被烤得通红。他站着,搔他那秃顶的头皮,然后一挥手就走了,走远之后才说:

“那条鲟鱼死了……”

“那就把它做杂拌汤吧……”

“可是要是客人要吃鲜鱼汤或清蒸鱼呢?”

“你就做吧,他们会吃的。”

有时我想走近他身边,他便费劲地把眼睛转过来看着我说:

“干啥?”

“不干啥。”

“好吧……”

我终于找到一个机会问他:

“你干吗要大家都怕你呢?可你是个和善的人呀。”

出乎我的预料,他没有生气。

“我只是对你才和善。”

不过他立即又补充一句,表现出很宽厚并且带着深思的样子:

“也许你说得对,我对大家也和善,只是没表露出来罢了。不能让大家都知道,否则,他们就会让你招架不了,什么人都会往好人身上爬,就像在泥淖里往土堆上爬一样……还会把你踩下去。去吧,把啤酒拿来……”

他一杯接着一杯喝完一瓶之后,舔舔胡须,又说:

“你这只小鸟再长大一点,我会教你许多事情。我可不是傻瓜,我有值得告诉人的东西……你就念书吧,里面有一切你需要的东西。书可不是小事!想喝啤酒呢?”

“我不喜欢喝。”

“好,那就别喝。酗酒可是很糟糕的事,喝伏特加更是魔鬼的事。我要是有钱,我一定送你去读书。没有学识的人就是一条牛,随便让人套上轭,即便是宰它吃肉,它也只能摇摇尾巴……”

船长太太借给他一本果戈理的作品。我念完《可怕的复仇》后,心里很喜欢,可是斯穆雷却生气地嚷道:

“扯淡,瞎编!我知道,还有别的好书……”

他从我手里把那本书拿走,去船长太太那里取来另外一本,阴沉地命令说:

“你念《塔拉斯》100……他叫什么来着,找出来。她说是本好书……谁觉得好呢?她觉得好,也许我却觉得不好?她把自己的头发剪了,瞧!那为什么不把耳朵也剪掉呢?”

当我念到塔拉斯向奥斯塔普挑战的故事时,厨师满意地笑了。

“这就对了!可不是吗?你有学问,而我有力气!还真能编,这些骆驼……”

他听得认真,但老要唠叨:

“扯淡!哪能一刀把一个人从肩膀劈到屁股呢,不能的。也不能把人挑在长矛上——长矛会断的!我自己当过兵……”

安德烈的背叛引起他的憎恶。

“卑劣的家伙,是吗?为了一个女人!呸……”

可是当塔拉斯杀死儿子时,厨师则把两只脚从床上放下来,双手搁在床上,弯下腰哭了起来,泪水慢慢地从两颊流下,滴在甲板上,呼哧着嘟哝道:

“唉,我的天呀……我的天呀……”

接着他突然向我吆喝道:

“你念呀,鬼东西!”

他再次哭起来,而当奥斯塔普临死前喊叫着“爹,你听见没有”的时候,他哭得更厉害更伤心了。

“全都死了,”斯穆雷呜咽着说,“全死了,啊!念完了吗?哎呀,这事糟糕透了!以前真有这样的人吗,塔拉斯这个人怎么样?是的,这才是人物……”

他把书从我手里夺过去,仔细地看着它,泪水滴在书皮上。

“好书!简直像是过节!”

后来我们念了《撒克逊劫后英雄传略》101。斯穆雷非常喜欢作品主人公理查德·普兰塔格涅特。

“这才是真正的国王!”他提示性地对我说。我却觉得这本书没趣。

总的说来,我们两人的趣味并不相投。我非常喜欢《汤姆·琼斯的故事》102——旧译《捡来的孩子汤姆·琼斯的故事》。斯穆雷却不满地说:

“愚蠢!汤姆与我有啥关系?我干吗要读他的书?肯定还有别的书……”

有一天,我对他说,我知道有一些别的书——地下的禁书,只能在夜里读,在地下室里读。

他睁大眼睛竖起眉毛说:

“什么,你胡说啥?”

“我没有胡说。我忏悔时,神父问过我这件事,而且我还亲眼看见有人念这种书,他们还哭了呢……”

厨师忧郁地看着我的脸,问道:

“谁哭了?”

“一个听书的太太,另一个甚至被吓跑了……”

“你醒醒吧,你在说梦话。”斯穆雷说,慢慢地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又嘟哝起来:

“当然,总会有什么地方有些……秘密的东西的。不会没有的……不过我已不是那个年纪了,而且我的性格也……好了,不过……”

他可以这样雄辩地足足说上一小时……

不知不觉地我便有了念书的习惯,一拿起书来就兴高采烈。那些书里讲述的生活不同于今天的生活,令人愉快。而实际的生活却变得越来越艰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