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第3/5页)

“你又来了?啊哈,你是个勇敢的、不安分的夜来客,是吗?”

他的名字叫尼丰特,是小个子,白头发,像个圣徒,他常常从口袋里掏出萝卜、苹果,或一把豌豆塞到我手里,说:

“拿去,朋友,是我送给你的小礼品,你好好地尝尝吧。”

然后他便送我到村口。

“你走好,上帝保佑你!”

我来到森林里时已经快天亮了。我把捕鸟工具安装好,把诱鸟的笼子挂好,然后躺在林子的边缘,等待着白天的来临。这时一片静寂,四周的一切都好像凝固在深深的秋眠中了。透过灰蒙蒙的雾气,勉强可以看见山下面的广阔草地。这一大片草地被伏尔加河断开,越过河伸展开去,直至渺茫的云雾中。远处,在草地那边的森林后面,一轮初露光芒的太阳冉冉升起,在黑色的鬃毛般的树梢上放出亮光,一种奇异的、动人心弦的运动开始了:雾从草地上越来越快地升腾起来,被阳光映成了银色;紧接着从地面上出现了灌木丛、树木、干草堆,草地好像在阳光下融化了,变成一种棕黄色带金色的东西,向四面流泻开去。瞧,太阳就要触到岸边静静的河水了,似乎整条河都动了起来,向着太阳沐浴的地方流去。太阳越升越高,欢快地祝福和温暖着光秃秃的寒冷的大地,地上却散发着甜蜜的秋天的气息。清澈的天空使大地显得十分宽阔,无边无涯。一切都向远方流去,引诱它到蓝色的最远的地方去。在这个地方,我看见过几十次日出,而每一次都在我面前诞生一个新的世界,另一个新颖的美丽的世界……

不知为什么我特别喜欢太阳,喜欢太阳这名字,喜欢这名字的甜美的音符和藏在音符里的音响。我喜欢闭上眼睛,让灼热的光线照晒我的脸。当阳光像剑一样穿过围墙的空隙或树枝中间时,我就伸出手掌去捕捉它。外祖父特别景仰“不崇拜太阳的米哈伊尔·切尔尼科夫斯基大公和贵族费多尔”107。我觉得这些人都是和茨冈人一样又黑又阴沉的恶人,他们也像贫穷的莫尔多瓦人那样老是患眼病。每当太阳在草场上升起时,我便高兴得不由得笑起来。

在我的上空,针叶林发出簌簌的响声,绿叶尖上滴着露珠。在树木的阴影下,在有花纹的蕨薇叶片上,早晨的寒露像银箔似的闪闪发亮。颜色变红的草被雨水打倒了,垂在土里的草茎一动也不动,可是当明亮的阳光照着它们的时候,就会发现,草叶在轻轻地颤动——这也许就是其生命的最后挣扎吧。

鸟雀们醒了。灰色的煤山雀像一个个绒毛球似的从一根树枝跳到另一根树枝上;火红的交喙鸟用其弯弯的嘴啄食着松树梢上的松子;松树末梢上有一只白色的山雀摇晃着身体,摆动着长长的船舵般的羽毛,用黑珠子似的眼睛,不信任地斜视着我布下的网子。不知何故,一分钟前还处在沉思中的整个森林,突然间响起了千百种鸟雀的叫声,充满了大地上最纯洁的生物的忙碌。人世间最美之父——人,正是按照它们的形象创造了爱尔菲108、司智天使109、六翼天使110以及整个天使群来安慰自己。

捕捉小鸟我有点儿不忍心,把它们关在笼子里我心里也有点过不去。我更喜欢欣赏这些鸟雀。可是猎鸟的热情和挣钱的欲望却战胜了同情之心。

鸟雀们有许多狡猾的动作让我发笑:一只浅蓝色的山雀认真又仔细地观察了捕鸟器,知道那儿对它有危险,便从旁边走进去,安全而又灵活地从捕鸟器的横杆上啄食种子。山雀很聪明,不过它们过于好奇了,这就害了它们。那些傲慢的灰雀笨一点,它们成群地走进网里,就像吃得酒足饭饱的小市民走进教堂一样;当它们被罩住时,却很惊讶,转动眼睛,用厚实的嘴啄着鸟爪子。交喙鸟走进捕鸟器时,沉着而又庄重。绕树鸟则是一种不知名的怪鸟,这种鸟会长时间地站在网前,摆弄着长长的鸟嘴,把身子支在厚实的尾巴上,像啄木鸟一样,在树干上跳来跳去,并且总有一些山雀陪伴着它。在这种烟灰色的小鸟身上有一种可怕的地方:它好像很孤独,谁也不喜欢它,它也不喜欢任何人;它跟喜鹊一样,喜欢偷一些卑微而发亮的东西并藏起来。

到中午时我便停止捕鸟,经过森林和田野回家去,如果走大路穿过村子的话,那边的小孩和小伙子们就要来抢我的鸟笼,把我的捕鸟工具毁坏、砸烂。这种事我已经历过了。

晚上回到家时我又累又饿,不过我觉得这一天之后我长大了,获得了新的知识,人也变得更有劲了,这股新的力量使我能够平静而又不怀恶意地倾听外祖父的恶言嘲笑。外祖父看见我这种态度,也开始讲道理并严肃地说话了。

“别干毫无意义的事情了,别干了!没有一个捕鸟的人是有出息的,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这我知道!你该给自己找个好的职业,到那里去发展自己的才智。人不是为一些无聊琐事活着的。人是上帝的种子,应该结出好的谷粒来!人好比卢布,周转得好,一个卢布可以变成三个!你以为生活轻松吗?不,很不容易啊!世界对人来说,就是黑夜,每个人都得自己照亮自己。上帝让每个人长了十只手指,而人人都想用自己的手去捞取更多的东西。所以要显示力量,而人没有力量,就得狡猾;谁要是又小又弱,他就将上天国无路,下地狱无门!你好像是跟大家生活在一起,其实别忘了,你是孤独一人。所有的话你都要听,但你任何人都不要相信;你表面相信,背后可要反复掂量。要少说话。房子和城市都不是用嘴造成的,而是用卢布和斧头建造的。你既不是巴什基尔人,也不是加尔梅克人,他们的全部财产,只有虱子和羊群……”

他可以这样地对你唠叨一个晚上。这些话我都背下来了。我虽然喜欢听这些话,但它们的意义我却有些怀疑。从他的话里可以听明白:有两种力量妨碍着人过随心所欲的生活,那就是上帝和人。

外祖母坐在窗前纺花边线。纺锤在她灵巧的手中转得嗡嗡响。她默默地听着外祖父说话,听了很久,后来忽然说道:

“一切都会像圣母所说的那样。”

“什么?”外祖父大声嚷道,“上帝,我并没有忘记上帝,我了解上帝!傻老太婆,难道傻瓜都是上帝种在地上的吗?”

我觉得世界上生活得最好的似乎是哥萨克和军人。他们的生活——简单而快乐。天气好的时候,他们一清早就出现在山谷后面我们房子的对面,像白蘑菇似的分散在空地上,做起了复杂而又有趣的游戏。他们灵活、壮实,身穿白衬衣,手里拿着枪,在野地里跑来跑去,消失在沟谷里;突然一声号响,他们又出现在野地里,伴随着凶猛的战鼓声,高喊着“乌拉”,竖起枪刺,朝我们的房子冲过来,好像他们马上就要把我们的房子像稻草垛似的冲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