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4/5页)

我很想再瞧见她一次。我要是向她借书的话,会怎么样呢?

后来我真这样做了。我再次看见她坐在原来的地方,也是手里拿着一本书,不过她双颊上围着一条棕色的头巾,一只眼睛肿了。她拿给我一本黑封皮的书,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我拿了书便郁闷地走了,从书里散发出一种杂酚油和茴香的气味。我把书用一件干净的衬衣和纸包起来,藏在阁楼里,害怕被老板一家人没收了,损坏了。

老板家里订了一份《涅瓦》杂志,那是为了得到上面刊载的裁剪服装的样式和某些赠阅品,并不是为了阅读。他们看过那些图片后,便把杂志搁在卧室橱柜顶上。到了岁末便把它们装订起来扔在床底下。那里还有三本《绘画评论》。每当我用水擦洗卧室地板时,脏水便流进这些杂志下面去。老板还订了一份《俄罗斯信使报》,每天晚上,他都一边读一边骂:

“见他们的鬼去,干吗老写这玩意儿!无聊透顶……”

礼拜六,当我去阁楼上晾晒衣服时,才想起了这本书。我把它拿出来,打开包,读了开头的一行:“房子也和人一样,每幢房子都有自己的面貌。”这句真话使我感到惊奇。我就站在天窗旁边继续读下去,一直到身体冻僵才停下来。到了晚上,老板一家人都去晚祷时,我便带着书来到厨房里,埋头读这些像秋天落叶般发黄而且破损不堪的书页。这些书页很快就把我引进另一种生活里去,接触到各种新的名字和新的关系,看到了许多和我以前看厌了的完全不同的善良的英雄和阴险的恶棍。这是克萨维耶·德·蒙特潘112的一部长篇小说。像他的所有小说一样,篇幅很长,人物和事件众多,写一种陌生的急变的生活。这本小说里的一切都写得惊人的简单、明了,好像有一种光,隐藏在字里行间,照出了善与恶,帮助人们去爱与恨,逼使人们紧张地注视错综复杂地纠缠在一起的人们的命运,并立即产生一种坚定不移的愿望,要去帮助这个,阻止那个,从而使人完全忘记所发生的一切是纸上的东西。斗争的起伏,使人什么都忘记了。阅读这一页时,你会沉浸在欢快的感情之中,而阅读另一页时,你又会伤心不止。

我读书读得入迷了,听到大门外的铃声响时,我竟然一时没有明白过来,是谁在拉铃?为什么拉铃?

蜡烛几乎烧完了,今天早晨我刚刚擦干净的烛台又盖满了蜡油;我应该照料的长明灯的灯芯也从夹具中滑落,灯火熄灭了。我立即在厨房里忙乱起来,为了掩饰自己的罪迹,竟把书塞到炉灶底下,并着手修理长明灯。保姆从房间里跳了出来。

“你聋了吗?门铃响啦!”

我赶快去开门。

“睡着了?”老板严厉地问道,他的妻子一面艰难地登上楼梯,一面抱怨说,我让他害得感冒了;老太婆也骂着,跑进厨房里马上就发现那支烧完了的蜡烛,便开始审问我干了些什么。

我好像从很高的地方掉了下来似的,没有出声却全身发软,生怕她发现了那本书。她大声嚷着,说我会把房子烧掉。老板带着妻子来吃晚饭,老太婆便向他们抱怨说:

“等着瞧吧,整支蜡烛都烧完了,房子也会烧掉的……”

吃晚饭时,老板一家四口都摇唇鼓舌地责骂、数落我有意无意的各种过失,甚至威吓我,说我不得好死。不过我很清楚,他们说这些话,不是出于恶意,也不是出于好心,只是因为烦闷无聊罢了!令人奇怪的是,拿他们同书中的人物相比,他们竟是多么空虚,多么可笑。

现在吃完饭了,他们都拖着笨重的身体疲惫地各自回房睡觉了。老太婆气冲冲地诉着苦、惊扰了上帝一番之后,也慢慢地爬上炕不作声了。这时我爬起来,从炉灶底下取出那本书,走近窗口。这是一个明亮的夜晚,月亮直接照进窗里,不过由于字体太小,还是看不清楚。可是我忍不住想要看书。我从架子上取下一只铜锅,用它把月光反射在书上——然而更坏,更暗了,于是我就爬到墙角的一张板凳上,靠近圣像,借助长明灯的亮光站着看书。后来由于过度疲劳,我便趴在板凳上睡着了。是老太婆推了我一下,把我叫醒了。她手里拿着那本书,狠狠地打我的肩膀。她光着脚,只穿一件衬衣,气得满脸通红,凶狠地摇晃着棕红色的脑袋。这时维克多在床上吼了起来:

“妈妈,你就别嚷嚷了!简直没法活了……”

“那本书要完了,他们要把它撕了。”我在想。

喝早茶的时候,他们审问了我。老板严厉地问道:

“你从哪里拿来这本书?”

两个女人也大声嚷嚷,相互抢着说话。维克多疑心地嗅了嗅书页后说:

“有香水味,真的……”

听到我说是神父的书后,他们再次对书检视了一遍。他们又惊讶又奇怪:神父怎么看这种小说呢,不过毕竟也让他们稍稍放心了一点,虽然老板还是教训了我很久,说什么,读书是有害的,危险的。

“正是他们那些读书人,把铁路炸毁了,他们要杀人……”

老板的妻子又生气又害怕地对丈夫嚷道:

“你疯了!你跟他说什么呀?”

后来我把蒙特潘的小说带到士兵那里去,并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情。西多罗夫把书接过去,默默地打开他的小箱子,从里面取出一条干净的毛巾,把小说包起来,藏在箱子里,对我说:

“别听他们的,你到我这里来读,我对谁也不说!你来了后,若是我不在,钥匙就挂在圣像后面,你把箱子打开,拿去读就行了……”

老板一家子对书的这种态度,立即提高了书在我心目中重要的和令人害怕的秘密地位。至于什么样的“读书人”,在哪里炸毁了铁路,想杀什么人,我并不感兴趣。不过我倒想起了忏悔时神父提的问题,中学生在地下室的朗读,以及斯穆雷关于“正经的书”等那些话,还想起了外祖父讲的关于巫师-共济会会员的那些故事:

“尽善尽美的皇帝亚历山大·巴夫雷奇在位的时候,贵族们听信了巫术和共济会思想,图谋把全俄罗斯的人民出卖给罗马教皇。阿拉克切耶夫将军当场捉住了他们,不管他们是什么爵位,统统流放到西伯利亚服苦役,他们就像蚜虫一样都死在那里了……”

我又想起了“挂满星星的天幕”“格尔瓦西”,以及一些庄严而又可笑的话:

“门外汉们,你们好奇地打听我们的事情!可是你们的弱视的眼睛永远也看不清它们!”

我感觉到自己已经站在某种伟大秘密的门槛上了,并且像发了疯似的活着。我想早一点读完这本书,生怕它在士兵那里丢失了或者被毁了。到那时我怎么向裁缝的妻子交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