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第2/6页)

他什么地方都到过,走到哪儿都跟女人乱搞。他讲起这些事来,心平气和,泰然自若,好像一生中从未受过委屈,也未挨过骂。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又在船尾的什么地方响起来了:

“玩牌的都是些规矩人!赌钱,玩三张,玩皮条。哎呀!玩牌真有趣,坐着就能挣钱,就是商人做生意……”

我发现,他很少用好、坏、糟糕这些字眼,几乎总是说好玩、开心、有趣。对他来说,漂亮女人是好玩的蝴蝶,是艳阳天,是令人开心的日子。他最常说的是:

“我不在乎!”

大家都认为他是个懒鬼,我却觉得,他跟大家一样,在炉灶口,在地狱般闷人和发臭的高温中干自己的重活还是尽心尽力的。我不记得他像其他锅炉工那样叫过苦。

有一天不知是谁偷了一位老年女乘客的钱包。那是一个晴朗、幽静的傍晚,大家都过着温馨和睦的生活。当时船长送给了老太太五个卢布,旅客们也相互募捐了一些钱。当大家把钱交给老太太时,她向大家又是画十字,又是弯腰行礼,说:

“亲人们,这比我原来的还多出三卢布十戈比。”

有一个人高兴地喊道:

“你全都拿去吧,老婆婆,还说这干啥呀!三卢布是很有用的……”

也有人谦和地说:

“钱跟人不一样,不会嫌多的……”

这时雅科夫走到老太太跟前,认真地说:

“把多出的钱给我吧,我拿去打牌!”

大家都笑起来,以为司炉在开玩笑,但他却坚持地劝说已陷入尴尬的老太太:

“给我吧,老婆婆!你要钱干什么呢?你明天就要进坟墓了……”

大家臭骂他一顿,把他赶走了。他摇摇头,惊奇地对我说:

“这帮人真怪!干吗要管别人的闲事?老婆子自己说这些钱是多余的!可是这三个卢布对我来说,却是一大慰藉……”

对于钱,大概只要看到它的外形他就感到快慰。他喜欢一边说话一边拿裤子去擦拭银币或铜币,把它擦得亮亮的,然后抖动着眉毛,用弯曲的手指把它拿到其翘鼻子的脸前,仔细地端详着。不过他并不吝啬钱。

有一天他建议我跟他赌钱,我说我不会赌。

“你不会?”他很惊讶,“你怎么不会?还是一个识字的人呢!那我来教你,让我们先赌糖吃……”

他赢了我半磅方块糖,并把糖全部塞进毛茸茸的嘴里去了。后来他看我会赌了,就提议说:

“现在我们来正经赌一把吧,赌钱!有钱吗?”

“有五卢布。”

“我有两卢布。”

不用说,他很快就让我输光了。我想赢回来,便把一件腰间带褶的上衣作五卢布的赌注押上,也输了,于是又把一双新靴子作三卢布的赌注,又输了。这时雅科夫不高兴地甚至生气地对我说:

“不,你不会赌,太急躁了,一下子就把衣服、靴子都输光了。我不要你这些东西,你把衣服、靴子拿回去,钱我还给你四个卢布,只要你一个卢布,作为学费……好吗?”

我非常感激他。

“我不在乎!”他说,作为对我的感激的回答,“玩就是玩呗,也就是逗逗乐罢了,你却把它当成打架一样,太急躁。就是打架,也不能着急,瞧准了再打!你还年轻,应该牢牢地把握住自己,一次不成,五次不成,就来七次,七次之后就得住手,退出。等你冷静下来再去!这才是玩啊!”

我越来越喜欢他,可同时又不喜欢他。他讲的东西有时很像我外祖母讲的,里面有许多吸引我的地方,但是他那极浓重的、看来是一生也改不了的对人的冷漠态度,却令人生厌。

有一次,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有一个二等舱的乘客,是彼尔姆的商人,又高又胖,他喝醉了,掉进水里,在金红色的河面上手抓脚蹬地挣扎。轮船立即关了机器,停了下来,轮子下面冒出一团团云雾般的泡沫。落日的余晖把它染成血红的颜色。在这翻腾的血色中,离船尾远远的地方,有一个黑色的人体,河面上传来动人心魄的尖叫声。旅客们也喊叫着挤到船边或船尾上。落水者的一个同伴是个棕红色头发的秃顶的人,也喝醉了。他用拳头击打大家,挤在船边喊道:

“滚开,我马上去救他……”

已经有两个水手跳进了水里,并游到离落水者不远的地方了。这时人们从船艄上放下了一只舢板。在船员们的叫喊声和妇女们的尖叫声中,人们听到了雅科夫的像流水一样镇定自若而略显沙哑的声音:

“他会淹死的,肯定会淹死,因为他穿着长外衣!穿长外衣一定会淹死;好比女人,女人为什么比男人淹死得快呢?因为女人穿着裙子。女人掉进水里,就像一普特重的砝码,马上就沉到底……你们看,他马上就要沉下去了,我没有瞎说吧……”

那个商人真的沉没了,大家找了两个钟头,也没有找到他。他的同伴酒醒了,坐在船尾上,气喘吁吁,喃喃地抱怨说:

“竟出了这种事!现在怎么办呢?啊,我怎么对他亲人说呢?啊,他的亲人……”

雅科夫走到他的跟前,双手叠在背后,安慰他说:

“没有什么,买卖人!谁也不知道,他注定在什么地方死。有的人吃了蘑菇就死了!可成千上万的人吃了蘑菇都没有事,就他一个人死了!那么是蘑菇的问题吗?”

他块头又大又结实,像磨盘一样立在商人面前。他的那些话像糠秕似的撒在商人的身上,开始时商人在默默地哭泣,用宽大的手掌擦拭着胡须上的泪水,静静地坐着,接着便吼起来:

“魔鬼,你干吗要折磨我?正教徒们,把他赶走,不然,要遭灾的!”

雅科夫静静地走开了,说道:

“真是怪人!人家好心对他,他却冥顽不化……”

有时候我觉得司炉工很傻,但我更多地想到,他是在故意装傻。我很想打听他是如何浪游各地的,看到了些什么,但收效甚微。他抬起头来,稍稍张开其狗熊似的黑眼睛,用一只手抚摸着毛茸茸的脸,拖长声调地回忆说:

“老弟,人这东西到处都是,像蚂蚁一样!这里那里都是人。我说呀,他们都是无谓奔忙!最多的当然是农民,简直就像秋天的落叶,到处都是。见过保加利亚人吗?我可见过保加利亚人,也见过希腊人。就是塞尔维亚人、罗马尼亚人以及各种茨冈人我也见过,他们人很多,各色各样!他们是些什么样的人呢?还能什么样呢?住在城市的是城里人,住在乡村的是乡下人,跟我们这里完全一样,有许多相似的地方,有些人甚至说我们的话,只是说得不好。比方鞑靼人或莫尔多瓦人就是这样。希腊人不会说我们的话,他们说得又快又不清楚,好像也是说话,可就是不知道说些什么——听不懂。跟他们说话必须打手势。我认识的那个小老头则假装听得懂希腊人说话,嘴里嘟噜着卡拉马拉和卡里梅拉什么的。他是个很狡猾的老头儿,把那些人蒙得够呛!……你还要问——他们怎么样?怪人,他们还能怎么样呢?当然,他们的头发是黑的,罗马尼亚人的头发也是黑的,他们是同一种信仰;保加利亚人的头发也是黑的,不过他们的信仰却跟我们一样,而希腊人则跟土耳其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