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第3/7页)

这个结实有力的老头什么都知道——知道城里的全部生活,知道商人、官吏、神父、小市民等的全部秘密。他像一只猛禽,目光锐利,他身上兼有狼和狐狸的东西。我总想惹他发怒,但他远远地像通过一层雾似的望着我。我觉得他被笼罩在一种无底的空虚之中,如果再走近他一点,就会掉进不知什么地方去。因此我觉得他身上有某种类似司炉舒莫夫的东西。

尽管掌柜当面背后都赞赏他聪明,但有时候他也和我一样,想惹老头生气,让他难受。

“其实大家都知道你是一个骗子。”他突然挑衅性地看着老头的脸说。

老头懒洋洋地笑了笑回答说:

“只有上帝不骗人。我们生活在傻瓜中间,如果不骗傻瓜,那么傻瓜还有啥用呢?”

掌柜气坏了。

“乡下人也不全是傻瓜,要知道,商人也是来自乡下人!”

“我们谈的不是商人。傻瓜当不了骗子。傻瓜是圣徒,他的脑子在睡觉……”

老头说得越来越没劲,这非常使人生气。我觉得他好像站在一个草墩子上,周围都是泥淖。无法叫他动气,他是不会动怒的,要不就是他善于把怒气深深隐藏起来。

但是他常常自己来纠缠我,走到我的跟前,胡子下面咧着嘴,问道:

“那个法国作家你怎么称呼来着,叫波诺士?”

他这种故意糟蹋别人姓名的恶劣态度,使我非常生气,但是我忍住了。我回答说:

“是庞逊·德·捷拉伊利。”

“在哪里丢失了?180”

“别胡闹了,你又不是小孩子。”

“你说得对,我不是小孩子。你现在在读什么书?”

“叶夫列姆·西林的书。”

“谁写得好些,是那些普通作家,还是这一位?”

我没有说话。

“普通作家写什么多一些?”他接着问。

“生活中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写。”

“那么就写狗写马喽,狗和马到处都有。”

掌柜哈哈地笑起来,我却很生气。我感到难过,不痛快。这时我要是离开他们的话,掌柜就会出来阻止:

“你到哪儿去?”

老头又来考问我:

“喂,有学问的人,请你回答一道题:在你面前有一千个裸体的人,五百个女的,五百个男的,其中也有亚当和夏娃——你如何把亚当和夏娃找出来呢?”

他追问了我很久,最后得意扬扬地宣布说:

“小傻瓜,他们不是人生出来的,是上帝造的,所以他们身上没有肚脐眼!”

老头知道无数这样的“命题”,我常常被他难倒。

刚到铺子里上班时,我曾把我读过的一些书的内容讲给掌柜听。现在他却反过来拿这些东西来为难我:掌柜把它们转述给彼得·瓦西里伊奇听时,加以篡改,歪曲成十分猥亵的东西。老头再帮他从中提出一些无耻的问题。他们的如簧之舌把许多不要脸的脏话,像倒垃圾似的倒在欧也妮·葛朗台、柳德米拉、亨利四世的身上。

我明白,他们这样做并不是出于恶意,而是由于空虚无聊,但这并没有让我感到轻松些。他们制造出这些污秽的东西后,还像猪一样钻进这些污秽里打滚,只是为了获得一些快感,而把美的东西(不合自己脾胃、为自己所不理解并认为是滑稽的东西)加以玷污和抹黑,还得意地哼着鼻子。

整个商场,它的所有居民——商人们,掌柜们都过着一种奇怪的生活,他们尽干些幼稚而又愚蠢,却往往是恶意的游戏。要是乡下人向他们问路,问到去城里某个地方怎么走近一些时,他们总是故意告诉他错误的路线。这种事他们早已司空见惯,连骗子也不屑引以为乐了。又如,他们逮了两只耗子,便把耗子的尾巴系在一起,放在道上,欣赏它们朝不同方向奔跑时相互撕咬的样子,有时他们会在耗子身上浇上煤油,然后点火烧它们。他们还把破洋铁桶系在狗尾巴上,吃惊的狗汪汪地尖声乱叫,拖着洋铁桶狂跑起来。这些人看着哈哈大笑。

还有很多诸如此类的消遣。好像所有的人,特别是乡下人,在商场里是专门供人取笑的。在对人的态度方面,我觉得他们永远有一种取笑人的愿望,总想让人痛苦和难堪。我很奇怪,为什么我读过的书里却没有这种在日常生活中相互捉弄的经常而又激烈的倾向。

商场的这类游戏中,有一种特别令我感到生气和厌恶。

我们铺子下面,有一家卖毛皮和毡靴的商店,店里有个伙计,其食量之大,让整个尼日尼市场的人都为之吃惊。他的老板却极力夸耀他的这一本事,就像夸耀狗的凶狠、马的气力那样。他常常拉他的邻居老板来打赌。

“谁敢拿十卢布打赌?我赌的是,米什卡在两小时内吃完十俄磅火腿。”

不过大家都知道他是能做到这一点的,所以他们说:

“我们不打赌,但我们可以去买火腿,让他吃,我们看着。”

“不过要吃不带骨头的净肉。”

大家懒洋洋地争论了一会儿,接着从黑暗的库房里出来一个小伙子,他身材瘦削,没有胡子,高颧骨,穿一件厚呢大衣,系着红腰带,全身沾满毛屑。他恭恭敬敬地从小脑袋上摘下帽子,一双深深陷进去的眼睛用浑浊的目光默默地望着老板的圆圆的脸。老板脸色红润,长满了又粗又硬的胡子。

“一巴特曼181火腿,能吃下去吗?”

“多少时间?”米什卡关切地尖声问道。

“两小时。”

“有困难!”

“这有啥难的?”

“那就添两瓶啤酒吧!”

“好吧,”老板说,并夸耀道,“你们别以为他是空着肚子,不,他早晨还吃了两磅面包,中午也照常吃了午饭。”

他们拿来火腿,观众们聚拢起来,全都是肥肥胖胖的商人,穿着笨重的毛皮大衣,一个个像大秤砣似的,都挺着大肚子,而他们的眼睛却小得很,藏在肥胖的眼包里,并蒙上了一层无法排遣的无聊的朦胧薄雾。

他们把双手塞进袖口里,紧紧挤成一团,围住这个暴食者;此人预备好了一把小刀,一大块黑面包,首先是虔诚地画了个十字,然后坐在皮毛袋上,把肉搁在自己身边的一只箱子上,用茫然的眼睛打量着那块肉。

他切下一片薄薄的面包和厚厚的一块肉,并整整齐齐地把它们叠在一起,然后用双手托着放进口里;他的嘴唇嚅动起来,并用狗一般的长舌头舔着嘴巴,露出尖细的牙齿,像狗吃东西那样,把嘴巴凑到肉上面。

“开始了!”

“看好表!”

大家的眼睛都认真地转到暴食者的脸上,看着他的下颌和耳朵边由于咀嚼而突起的两块圆圆的肌肉,看着他的下巴均匀地一起一落,并东拉西扯地议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