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第4/5页)

我觉得这种议论是大胆的,从而博得了我的好感。

有一次他问我:

“你读过冈察洛夫的作品吗?”

“读过《战舰‘巴拉达号’》。”

“这本《巴拉达号》很枯燥,不过总的说,冈察洛夫是俄国最聪明的作家,我建议您读读他的长篇小说《奥勃洛莫夫》,这是他的一本最真实最大胆的书,而且一般的说,也是俄罗斯文学中的一部优秀作品……”

关于狄更斯,他说:

“我敢肯定,那是胡说八道……而在《新时代》报副刊上发表的《圣安东尼的诱惑》221则是一篇很有趣的东西,您可以读一读!您好像很喜欢宗教及一切宗教的东西。《诱惑》对您会有好处……”

他亲自给我拿来一叠报纸副刊。我阅读了福楼拜的一部有才华的作品,它使我想起了无数的圣徒传和经学家们所讲的故事中的某些东西,但也没有产生特别深刻的印象,我更感兴趣的倒是同它一起发表的《驯兽师鸟比里奥·法依马里回忆录》。

我向继父承认了这一点。他平静地说:

“这表明,你读这本书还太早,但是你不要忘了这本书……”

他常常跟我坐很长时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不停地咳嗽,不断地吐烟雾。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可怕地闪着亮光。我静静地望着他,忘记了这个人曾经有一段时间亲近过我的母亲,也凌辱过她。我也知道他现在同一个女裁缝同居。想到她,我却有一种困惑和怜悯之情:她怎么不厌恶他,而是去拥抱这副长大的骷髅,去吻他那张臭气熏天的嘴呢?像“好事情”一样,继父有时也会突然说出一些自己特有的话来:

“我喜欢猎犬,猎犬很愚蠢,但我喜欢。它们非常漂亮。漂亮的女人往往也很愚蠢……”

我不无骄傲地想:

“你哪儿会知道有‘玛尔戈王后’这样的女人呢!”

“在同一个房子里住久了的人,其脸也会变成一个样。”有一次他对我说。我把这话记在了自己的本子里。

我像等待恩惠那样等待着这些警句。在一个屋子里全都说着枯燥乏味的语言和形式单一的僵化了的陈词滥调时,听到这种不寻常的文句是很愉快的。

继父从来没有跟我谈过母亲的事,甚至也没有提起过她的名字。这一点我很高兴,并使我对他产生一种近乎尊敬的感情。

有一次我向他问到有关上帝的事,我记不清问的是什么了。他看了我一眼,非常平静地说:

“不知道,我不信上帝。”

我回想起了西塔诺夫并讲述了有关他的事。继父留心地听完我的话之后,还是那么平静地说:

“他在发议论,而发议论的人总还是相信点什么的……我却根本就不信。”

“难道这可能吗?”

“为什么不可能?您瞧——我就不信……”

我看见了一点——他快死了。我未必可怜他,但这是我头一次面对垂死的亲人,面对死亡的秘密,产生了强烈而自然的关切。

瞧,这个人坐着,膝头碰着我;他在发烧,在想事,他坚定不疑地根据自己的思路把人们分成几类;他谈论一切,好像他有审判和决定权似的;他身上有某种我所需要的东西,或是某种暗示我所不要的东西。这是一个复杂得不可思议的人,有着无数旋风般的思想;不管我怎样看待他,他都是我自身的一部分,在我身上的什么地方活着,我在想着他,他的灵魂的影子就映在我的灵魂里。明天他会整个消失,完全消失,包括隐藏在他头脑中、心灵中的东西和我(我觉得)能从他的美丽的眼睛里读到的东西。他消失时,把我和世界联结起来的一条活的线就会断掉,剩下的就是回忆了,但这回忆完全保留在我心中,永远只局限在我心中,恒久不变,而那个活的、不断变化的东西,则是会消失的……

不过这是一些念想,在这些念想的后面,却有一种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产生和培育这些念想的东西,它强迫人去研究生活现象并要求对其每一种现象都作出“为什么?”的回答。

“您知道,我好像很快就要躺下了,”有一个下雨天继父对我说,“我衰弱得要命!什么也不想做了……”

第二天,喝晚茶的时候,他特别认真地把桌子上和膝头上的面包屑拭去,把一些看不见的东西从自己身上抖去。东家老太婆皱起眉头看着他,对儿媳妇小声说:

“你瞧,他还在清理自己的身体,要身子弄得干干净净……”

过了两天后,他就没有来上工了。后来东家老太婆把一个很大的白信封递给我说:

“拿去,这是昨天中午一个乡下女人送来的,我忘了交给你。一个可爱的乡下女人,她有什么事情找你,我就不知道了,真的!”

信封里装着一张医院用笺,上面用大字写着:

您若有空,请来见一面。我住在玛尔登诺夫医院。

叶·瓦

第二天早晨,我坐在病房里继父病床边上。他的身子比病床要长,所以他的两只脚随便套上灰袜子伸到床栏外面去了;一双美丽的眼睛模糊地望着黄色墙壁,时而看看我的脸,时而看看坐在床头凳子上的一个姑娘的小手,姑娘的双手放在他的枕头上。继父张着嘴,半边脸颊擦着她的手。姑娘身材胖胖的,穿一件深色朴素的连衣裙,她的椭圆形的脸上挂着眼泪,一双湿润的碧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继父的脸,望着他那尖削的颧骨,望着他那又大又尖的鼻子和发黑的嘴。

“该叫个神父来,”她小声地说,“可是他不肯……他什么都不懂……”

于是她把手从枕头里抽回来,放在自己胸口上,好像在祈祷。

继父苏醒过来一会儿,望着天花板,严厉地皱着眉头,好像是记起了什么,然后把一只瘦手伸到我面前。

“是你吗?谢谢。您看,我感觉非常不好……自己……”

他一说话就疲乏,闭上了眼睛。我摸了摸他的又长又冷的手指,指甲已经发紫了。姑娘小声地央求他:

“叶夫盖尼·瓦西里耶维奇,您就同意了吧!”

“来,你们认识一下吧,”他用眼睛指着她对我说,“一个很好的人……”

他说不下去了,嘴越张越大,忽然像乌鸦一样叫了一声,在床上乱动起来,推开被子,一双赤裸的手在身边摸索。姑娘也喊叫起来,把脑袋埋在被揉皱了的枕头底下。

继父很快就死了。死后脸色倒立即变得好看了。

我挽着姑娘的手走出了医院。她身体摇晃着,像个病人,不停地哭。她手里拿着被揉成一团的手帕,轮番地用它拭拭左眼又拭拭右眼。她把手帕捏得越来越紧,一直看着它,似乎这是她最贵重的东西,也是她最后的一件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