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第4/5页)

他不说话了,从窗口望着峡谷,那边卖旧货的商贩们开始收摊了,响起了门栓的声音、锈铁环碰得叮当响,几块木板掉在地上,发出砰砰声。后来他欢快地向我眨眨眼,继续小声说:

“如果说实话,倒确实有一个人常在晚上外出,不过他不是戴镣铐的重犯,而是尼日尼城本地的一个小偷,他有一个情妇,就住在不远的彼乔尔村。还有是助祭的那件事也弄错了,他们把助祭当成了商人。那是在冬天的一个夜晚,刮起了暴风雪,大家都穿着皮大衣,在忙乱中,谁还能分清谁是商人谁是助祭呢?”

这事我觉得很可笑。他也笑了起来,说道:

“可不是吗,鬼才分得清呢!”

这时舅舅出人意料地奇怪地有点生气起来,推开餐具,嫌恶地皱起脸皮,点着香烟,低声地嘟哝道:

“相互偷窃,然后又相互抓人,关进牢里,流放到西伯利亚,服苦役。这关我屁事?呸,我才瞧不起他们呢……我有自己的灵魂!”

我眼前好像立即出现了头发蓬松的司炉工,他也是常说“瞧不起”这个词。此人也叫雅科夫。

“你在想什么?”舅舅柔声地问我。

“你同情那些犯人吗?”

“他们很容易叫人同情。多么好的小伙子,简直叫人惊奇!有时你看着他们,就会想:虽然我是他们的上司,其实就连做他们的鞋垫也不配!这些鬼东西,多么聪明、伶俐……”

酒和回忆重又使他兴奋起来。他一只胳膊肘靠在窗台上,挥动着夹着烟头的焦黄的手指,神气活现地说:

“有一个犯人,是独眼龙,他既是雕刻师,也是钟表匠,因为造假币被判了刑;他曾经逃跑过。你听听他怎么说的吧!他就是一团火!简直就像独唱家在歌唱。他说:‘请你们解释解释:为什么官家可以印钞票,而我就不可以呢?请解释吧!’谁也无法给他解释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够,我也不能够。可我还是他的上司呢!另一个,是莫斯科有名的小偷,他很文静,讲究打扮,有洁癖,说话也彬彬有礼。他说:‘人们干活,干得头脑发昏。我可不愿意这样。’他又说,以前我也这样干过,干呀,干呀!累成了一个傻瓜,花一个戈比去喝酒,花两个戈比去玩牌,再花五戈比去讨个女人的亲热。最后还是挨饿受穷。不,他说,我才不玩这种把戏呢……”

雅科夫舅舅身体俯在桌子上,醉脸红到了头顶,他兴奋得连小耳朵都在发抖了,还在继续说:

“老弟,他们不是傻瓜,他们的判断是对的。就让这一切烦心事统统见鬼去吧!比方说,我是怎样生活的?想起来都感到害臊。一切都是瞬间的,偶然的;痛苦是自己的,快乐却是偷来的!时而是父亲喊:你敢!时而是老婆嚷:不可以!有时我真害怕为了一个卢布而掉了脑袋。瞧,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了一辈子,现在老了,就给自己的儿子当佣人了!有什么好掩饰的呢?老弟,我恭顺地侍候他,他却对我随便呵叱,摆老爷架子。他叫我父亲,我听起好像在叫仆人!怎么,难道我生下来就是干这个的吗?一生忙忙碌碌,就是为了做儿子的仆人?就算不是为这个,那又是为什么活着呢?我得到过许多乐趣吗?”

我没有太注意听他说话。我不想,也不指望有什么回答,但我还是说了:

“我也不知道我该如何生活。”

他冷冷地笑了一下。

“是啊……这谁知道呢?我就没见过有知道自己怎么活的人!大家都是按照自己的习惯活着……”

接着他又委屈地和气冲冲地说了起来:

我那里有过一个强奸犯,是奥勒尔人,贵族,出色的舞蹈家,他常爱逗大家笑,唱了一首关于万尼卡的歌:

万尼卡在墓地走来走去,

这事——并不稀奇!

唉,你,万尼卡,把鼻子伸出墓地,

到更远的地方去!……

“我倒以为,这完全不可笑,而是真理。无论你怎么转,也转不出墓地。因此,对我来说,无论是当犯人还是做看守,都完全一样。”

他说累了,喝了一口酒,像鸟一样用只眼睛看了看空瓶子,默默再点上一支烟,把烟吹进胡子里去。

不管你怎样折腾,也不管你有什么向往,而棺材和坟墓是谁也躲避不了的。泥瓦匠彼得也常常这样说,但他完全不像舅舅。这样的和类似这样的成语我不知听过多少了!

我不想再问舅舅什么了。跟他在一起我感到很郁闷,也很可怜他,可是我还是想起了他的快活的歌曲和吉他的乐声,这种乐声透过淡淡的哀愁吐露着快乐。我也没有忘记那个快活的小茨冈。之所以没有忘记,是因为一见到舅舅这种委顿的样子,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他还记得小茨冈是怎样被他们的十字架压死的吗?”

我不想问这件事了。

我望着那充满潮湿的八月的幽暗的峡谷,从那里散发出一股苹果和香瓜的芬芳。在那条通往城里的小街上,亮起了街灯。这一切是多么的熟悉。瞧,开往雷宾斯克城的轮船就要鸣笛了,另一艘船则驶向彼尔姆……

“我们该走了。”舅舅说。

在饭馆门口,他摇了摇我的手,开玩笑似的劝告我:

“你不要忧愁,你好像有点儿忧郁,是吗?别这样,你还很年轻,主要的要记住:‘命运是阻碍不了欢乐的!’好,再见了!我要去做圣母升天节的祈祷了。”

快活的舅舅走了。他的一些话把我弄得更糊涂了。

我走出来,穿过田野,进城里去。这是一个圆月的夜晚,浓重的云朵在天空中游动,它的黑影盖住了我在地上的身影。沿着田野绕过城市,我来到了伏尔加河边的奥迪科斯斜坡上,躺在那里的满是尘土的草地上,久久地眺望着河对面的草场和静静的土地。云影慢慢地渡过伏尔加河,投在草场上,变得更亮了,好像在河里洗了个澡似的。四周的一切都处在半睡半醒之中,一切都沉静下来,一切都好像不想活动了,因为这种活动是由于沉重的必然性引起的,而不是出于对活动、对生活的热爱。

在这种为了另一种生活——美好的、生机勃勃的、诚实的生活而新开拓的生活中,真想给整个大地,也给自己击一猛掌,使包括自己在内的一切像欢快的旋风那样旋转起来,像相互热恋着的恋人们节日跳舞那样旋转起来。

我想:

“应该对自己有所作为,否则就会完蛋……”

在那些秋天的阴沉的日子里,当不仅看不见,而且也感觉不到太阳的时候,你会把太阳忘了。在秋天的日子里,我不止一次在森林里迷了路。离开了大路,也忘记了所有小道,最后你找路累了,仍会咬紧牙关,沿着枯枝腐叶和沼泽中那些不牢靠的草墩,直奔密林去——最终总能找到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