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霍珩转出了牡丹花圃。

霍将军来势汹汹, 一地枝折花落。

原本已吃了几杯酒, 因为不胜酒力,正昏昏欲睡的沈宴之,被阮家的下人推醒, 还道是阮氏去而复返, 含混说道:“绵绵, 扶我回房歇憩。”

迎面赶来的霍珩, 脚步生生刹住, 他阴沉着脸走近几步。

竹影重重, 晃晕了沈宴之的双目,他顿了顿,终于扬起了眼睑。

未曾想到此时立于自己面前之人竟是霍珩, 他呆了片刻, 酒意立时便散了。

沈宴之叉手道:“霍将军。”

霍珩皱眉说道:“你的‘绵绵’到底唤的是谁?”

沈宴之一愣,他的脚步竟生生地后退了半步,观摩着少年此时的神色,竟是蕴着一股无法言喻的隐忍之火,沈宴之发出短促的几声苦笑,他道:“自然是在下的夫人。”见霍珩非但不转怒为安,反倒更怒, 面对他又走上前几步,沈宴之也紧攒墨眉道,“怎么,霍将军如此专断独行, 就不许别人也唤作绵绵?”

霍珩知道什么是男人,不须任何人教。

面前这个,看似谦卑,实则虚伪至极。

甚至不算什么男人。

“是么。幼年时,你如何称花眠的?如今又是如何称花眠的?”霍珩提步上前,将沈宴之几乎要逼下山坡。

沈宴之身子后仰,挨靠住了一竿修竹,但竹竿弯斜,要承不住一个成年男子的身量,几乎便要摧折。

而霍珩仍然步步紧逼,涉足而上,一臂伸来,有力的指节便一把扣住了他的衣领,沈宴之被他一拽,被生生地如风筝似的扯了过去,他无比苦涩,只听霍珩质问道:“说不出话来了么?你心底,那个阮氏不过就是个替身,你倒也有自知之明,知道配不上花眠,你退而求其次,取了阮氏。原本,你若是安分一些,在你的沧州安逸过你的富贵闲人日子也就罢了,你却来长安恶心我。怎么,你还想时时地提醒花眠,她曾有个温柔可人的少年郎,这么多年就算娶了妻亦对她念念不忘?”

“霍将军,我无此想法。”

沈宴之猛地抬起头来,目光也不躲避,与他对视。

来长安,分明是岳丈一人的主意,他哪里想过?

可是面前这个贵介少年,人都说他生性戆直,除为人有几分似长公主,偶尔过于张扬之外,不失为正人君子,加之年少成名战功在外,昂霄耸壑,也格外地令人敬仰。

沈宴之没有想到,霍珩这么一双如淬了火的泛着一丝猩红的眸,竟仿佛能于一瞬之间,洞悉自己的内心。

自己深埋里骨髓之中的自卑,和那隐隐的虚妄执念,在霍珩这里仿佛就要被他一把掘出地面了。

沈宴之感到仓皇,几欲甩袖而走。

“无此想法。”霍珩松开了他,将自己的指头也松了松指骨,睥睨而来,“也好,向我证明你没想法,趁早离开长安。花眠今日同我说了,她对幼年时认识了你这么个人悔之莫及,因为她知道我不高兴,半点也不想见你,你带着你的妻子离开长安,我不管你心里揣着什么龌龊之念。”

霍珩的黑眸压迫下来,如荒原之中的强悍的一匹黑狼,沈宴之被看得无所遁形,骨头仿佛都被抽去了。

花眠、花眠她是这么说的么?

她为自己的存在而感到麻烦了吧,因为他在这里,她的夫君不痛快了,在他和霍珩之间她一点不会觉得为难,只会觉得他是个累赘吧。

沈宴之哑口无语,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心头的涩重更深更重了,几乎要冲入眼眶之中。

“我、我明白。”他黯然地垂首,纶巾被竹枝勾住,一时不能解开,随着他的低头被勾落,长发狼狈地散落了下来,他伸手捂住了颅顶,对着还不肯离去的霍珩说道,“我会离开的。请将军放心,我不会打扰眠眠,更不会让她感到有半分的为难。”

霍珩对他嘴里喊出来的那两个字很是忌讳,一想到罗帷之间,这个男人亦是想着自己的女人唤着“眠眠”,他便控制不住杀心。

姓沈的认了便好,怂了便行,他离开长安,念着他幼年时和花眠那点情分,霍珩自以为就这么放过他,已是大度。

他讥诮地扬起了薄唇,临去之时,扔下一句。

“让她为难?你哪里来的资格。”

真是恬不知耻,脸如脚盆。

永平侯见今日留不住霍珩,也只好放他离去,并连连致歉,恐今日之宴,对长公主和霍将军有所怠慢。霍珩看了眼永平侯,想到他亦曾与花太师和傅君集有所往来,心思复杂,末了,他施了士大夫的礼节,对永平侯作别。

没有想到,霍珩的人还未走上石桥,一阵尖锐的几乎刺破耳膜的叫喊声传来,霍珩猛然侧目,这时,一匹枣红烈马,早已窜出了花圃,竟直直地朝着花眠的那架马车冲去!

“眠眠!”

霍珩的瞳孔仿佛被针刺中,目眦欲裂。

说时迟,那时快,霍珩落后了一步,已是绝无可能赶上烈马去势。

哑巴车夫将花眠一把推开之后,自己也受力跌倒在旁。

但那匹马仿佛就是冲着花眠而去,急急地一个冲势,朝着花眠撞了过去。

花眠原本怀着身子,行动迟缓,又因步行太久致使小腿酸软,已完全无法躲过去。

人潮之中发出惊恐的高呼,眼看着霍夫人就要被枣红马冲倒在地。

栋兰忽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花眠一把推出了数步,那烈马转瞬之间已冲到了近前。花眠跌倒在地,腹中感到一阵疼痛,她咬牙支起身来,眼看着红马一头撞上了栋兰的胸腹。

清瘦娇小,几乎没有二两肉的婢女,就这么被顶着胸腹,被烈马的头一甩,如倒飞的纸鸢被摔了出去,人便拦腰撞在一棵梧桐树上,喷溅出大口鲜血来。

那马儿却仿佛突然停了似的,对哑巴车夫的马车前所栓之黑马亲昵地蹭了蹭脖子。

霍珩从园圃内的卫兵腰间夺来一柄剑,一跃而起,剑随人至,掌中运力,当场便将红马的马脖子斩断。

仕宦贵族何曾见过这等场面,眼见红马喷血不止,长嘶不及跪倒下来,偃旗息鼓,已有不少人吓晕过去。

霍珩扔了染血的剑锋。“眠眠。”

他快步走过去,将她抱起,花眠双目发直,盯着远处伤得已不省人事的栋兰,手掌推了推他的胸口,“霍、霍珩,栋兰……”

霍珩一咬牙,将她横抱而起,“大夫在哪!”

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之中,终于有人回过神来,永平侯慌张不迭地命人去请大夫,霍珩的目光扫过四周,冷如冰碴,让人轻易不敢与之直视。他咬牙,将花眠就近送入了沈园的一间厢房。

花眠自己虽然腹痛,但没有别的不适,不过受了些惊吓,但她那个忠心耿耿的女婢,恐怕便已是性命垂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