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恼(第2/2页)

姚纳回转身,想讲一讲他儿子是怎样死的,不料驼子轻轻地呼出一口气,说,谢天谢地,他们终于到了。姚纳收下二十戈比车钱,久久地看着那几个游荡的人的背影,只见他们走进一个黑暗的大门,不见了。他又落到了孤身一人的境地,寂静再次向他袭来……刚忘却的苦恼,如今重又出现,更有力地撕扯他的胸膛。姚纳的眼睛不安而痛苦地打量街道两旁川流不息的人群:在这成千上万的人当中有没有一个人愿意听他倾诉?然而人群来去匆匆,谁都没有注意到他,对他的苦恼更是不闻不问……苦恼无边无涯。如果姚纳的胸膛裂开,那种苦恼滚滚地涌出来,那它就会淹没全天下,与此同时却是无影无踪的。这种苦恼就藏在一个狭小的躯壳里,即使白天打着火把也见不到……

姚纳瞧见一个扫院子的仆人拿着一个小蒲包,就决定跟他攀谈一下。

“老哥,现在几点钟了?”他问。

“九点多……你停在这儿干什么?把你的雪橇拉走!”

姚纳把雪橇赶到几步开外的地方,弯下腰,听凭苦恼来折磨他……他觉得现在向别人诉说苦恼已无济于事了……可是过不了五分钟,他就挺直身子,晃着脑袋,仿佛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似的,他拉了拉缰绳……他实在难以忍受下去了。

“回大车店,”他想,“回大车店!”

那匹瘦马仿佛领会了他的想法,小跑了起来。大约过了一个半钟头,姚纳已经坐在一个肮脏的大火炉旁。炉台上、地板上、长凳上,处处响起人们的呼噜声。空气又臭又闷……姚纳瞧着那些睡熟的人,搔了搔自己的身子,后悔不该这么早就收工……

“连买燕麦的钱都没挣到,”他想,“这就是我的苦恼所在。一个人要是管好自己的事……让自己吃得饱饱的,马也喂得饱饱的,那他就永远没什么可操心的了……”

角落里有一个年轻的车夫站起来,睡意蒙眬中清了清嗓子,往水桶那边走去。

“你是想喝水吧?”姚纳问。

“可不是,想喝水!”

“那就喝个痛快吧……我呢,老弟,我的儿子死了……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这个星期在医院里死掉的……竟有这样的事!”

姚纳看一下人家听了他的话有什么反应,可是没丁点儿反应。那个青年人连头盖脑蒙上被子,睡了。老人连连叹气,搔着身子……就像那个青年人渴了要喝水,他渴望说说话儿。他的儿子去世快满一个星期了,可他还没好好跟人谈过这事……得找人详详细细把事儿前后经过好好说说才是……应当讲一讲他的儿子怎样生病、受些什么痛苦、临终说过什么话,怎样死掉……应当描摹一下怎样下葬,后来他怎样到医院里去取死人的衣服。他乡下还有个女儿阿尼霞……关于她也得讲一讲……是啊,他现在有一肚皮话要说。人家听了该连连惊叫、叹息、掉泪……要是能跟娘们儿谈一谈,那就更好。她们虽然都很傻,可是听不上两句就会号啕大哭起来的。

“去看一看马吧,”姚纳想,“睡觉的时间有的是……不用担心,总能睡够的。”

他穿上衣服,来到马厩,他的马就在那儿。他想起燕麦、草料、天气……关于他的儿子,他独自一人的时候是不能想的……跟别人谈一谈倒还可以,至于想他,为自己描摹他的模样,那太可怕……

“你在吃草吗?”姚纳看见了马的眼睛闪闪发亮,便问,“好,吃吧,吃吧……既然没挣到买燕麦的钱,草料还是有的……是呀……我老了,不能赶车了……该由我的儿子来赶车才对,我不行了……他可是个地道的车把式……只要他活着就好了……”

姚纳沉默了一会儿后,接着说:

“就是这样嘛,伙计,我的小母马……库兹玛·姚内奇不在了……过世了……无缘无故死了……比方说,你现在有个小驹子,你就是这个小驹子的亲娘……忽然,比方说,这个小驹子过世了……你不是要伤心吗?”

那匹瘦马嚼着草料,听着,向它主人的手上呵气。

姚纳讲得入了迷,就把他心里的话统统对它讲了……

(188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