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家具出租的房间(第2/3页)

或许是因为对这所屋子的艳俗和冷漠忍无可忍——

于是,他们将满腔的愤怒发泄在了屋子的陈设上。房里的家具都被砍劈过,变得伤痕累累。沙发里的弹簧都凸翘了起来,像一只在极度的痉挛中被杀戮的可怕怪兽。大理石的壁炉架也因有力的撞击而断下很大的一块,走在上面,每一块木质地板都发出不一样的咯吱声,好像每块板条都有它自己的哀怨要向人倾诉。想起来真是让人不可置信,对这间屋子所做出的一切破坏都是来自那些一度曾把这里当作他们的家的房客。然而,或许正是因为人们觉得自己恋家的本能被欺骗、玩弄,正是因为对这种冒牌的家的愤恨,才点燃了他们的怒火。哪怕是一间草屋,只要是我们自己的,我们都会倍加爱护,经常打扫。

年轻的房客坐在椅子上,任这些思绪从脑中一一掠过。与此同时,不断地有各种声音和各种气味从其他的房间里传了过来。他听到一间屋子里响起咯咯的抑制不住的淫荡笑声,另一些屋子里传出自言自语的咒骂声、掷骰子的骨碌声、催眠曲的哼唱,还有一个人的哭声;在他的楼上,有一架班卓琴在欢快地奏响;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有房门“砰”的一声被关上;在楼外,有火车在高架桥上隆隆地驶过;在后院的篱笆上有一只猫在哀鸣。他呼吸着屋子里的空气——里面有一种很重的潮湿味——

像是来自地穴里的那种阴冷、发霉的气味,其中还掺杂着油布和腐烂了的木头的味道。

就在这个时候,坐在椅子上的他突然觉得屋子里充满了一种木樨花的浓烈的芳香。这芳香随着一阵轻风飘了进来,简直就像一个活生生的来客。这位年轻人似乎听到了有人在召唤他,于是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一边喊着:“嗨,亲爱的?”一边四下张望着。浓郁的芳香向他袭来,将他裹挟了起来。他伸出手臂想去抓住它,此时此刻的他,所有的感官都混杂在了一起,已经分不出嗅觉、触觉和听觉。一个人怎么可能竟然被一种芳香而呼唤呢?毫无疑问,那一定是一种声音。不过,刚才不就是这一声音触碰和抚摸着他吗?

“她住过这间屋子。”他大声喊道。接着,他纵身跃起,想搜寻出什么证据,因为他知道凡是属于她的,或是她曾触摸过的,哪怕是再小再小的东西,他都能够认得出来。这不肯散去的木樨花的芳香,是她的至爱,也是她独有的香味——可它到底来自何处呢?

能看得出,这间屋子在他入住之前,只是草草地收拾、打扫了一下。在梳妆台薄薄的台布上面还散落着五六个发卡——

是女人们常用的那一种,没有个人特色,具有女性特征,不表明任何心境和时间。意识到这些表现不出佩戴者的身份,他没有去理会它们。在梳妆台的抽屉里翻腾的时候,他看到一块被丢弃的破手帕。他把手绢贴到脸上,闻了闻,闻到一种刺鼻的金盏草的怪味,于是他把手帕丢到了地上。在另一个抽屉里,他发现了几颗样子怪怪的纽扣、一张节目单、一家当铺老板的名片、两颗吃剩的果汁软糖和一本解梦的书。在最后一个抽屉里,有一个女人用过的黑缎发结,这叫他猛然怔了一下,在悲喜之间踌躇了一会儿。不过,这黑缎发结也只是个女性的普通饰物,戴上它尽管显得端庄淑雅,可没有什么个性特征可言,说明不了任何问题。

随后,他像一条嗅觉敏锐的猎狗,在屋子里到处搜寻。他扫视四壁,趴在地上查看地毡拱起的边边角角,翻遍了壁炉架、桌子、窗帘和台布,还有放在角落里的东倒西歪的橱柜,他想要找到一个眼睛能看得着的证据,以证明她就在这间屋子里。在他的心里,在他前前后后、上上下下的空间里,他都在依偎着她,向她倾诉衷肠,在撕心裂肺、栩栩如生地呼唤着她,就连他的较为迟钝的感觉也能够听出她的召唤声了。他又一次地大声回答道:“我听到你的呼唤了,亲爱的!”他转过身,瞪大着眼睛,凝视着眼前的这一片虚无,因为他还不能够在木樨花的芳香中感觉到她身体的存在,感觉到她的色彩、她的爱和她伸出的手臂。啊,上帝!这木樨花的芳香到底来自哪里?从什么时候起,这芳香能够向他呼唤出声音?他就这样四处寻找着。

他在缝隙和墙角里翻找,发现了一些木塞和烟蒂。这些他没有理睬。有一次他在地毯的折缝里发现了抽剩的半只雪茄,他恼恨恨地把它掷在脚下,一边诅咒一边使劲地踩着它。他把房间从里到外仔细地筛了一遍,发现了许多漂泊不定的房客们留下的一些穷极无聊的物件和印迹。然而,对于他所要寻找的人——

也许就在这里住过的她(其灵魂似乎仍然还徘徊在这里),他却找不出任何的线索。

临了,他想起了女房东。

他从幽灵萦绕的屋子里跑出来,来到楼下一处有灯光透出的门前,敲响了门。开门的是女房东,他尽可能地抑制住了他的激动。

“你能告诉我,夫人,”他恳求道,“在我到来之前,是谁住着这间屋子吗?”

“可以的,先生。我再告诉你一遍,是斯普罗尔斯和穆尼先生。布雷塔·斯普罗尔斯小姐是她的艺名,她的真名是穆尼太太。我的房子的声誉一向是很好的。他们的结婚证镶在镜框里,就挂在一个钉——”

“这个斯普罗尔斯小姐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我的意思是说,她长得什么样?”

“哦,黑头发,先生。她个子不高,很结实,长着一张招人喜欢的脸。他们是上个星期二离开的。”

“在他们住进来之前呢?”

“喔,在他们之前,是个搞运输的单身男士。他走时还欠了我一个星期的房租呢。再前面是克劳德夫人和她的两个孩子,他们住了四个星期;在他们的前面是多伊尔老先生,他的房租是他的儿子付的。他住了六个月。这就已经推到一年以前了,先生再往前,我就不记得了。”

他谢了女房东,慢腾腾地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屋子里已变得死气沉沉。曾经激活了它的元素已经消失,木樨花的芳香已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发了霉的家具的腐臭味儿和储藏室空气的味道。

他的希望和信念都在逝去、枯竭。他坐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咝咝作响的煤气灯发出的暗黄色的灯火。过了一会儿,他走到窗前,开始把床单撕成一条一条的,接着用他小刀的刀背把这些布条塞进了门、窗的每一条裂缝里面。在把所有的缝隙都塞得严严实实以后,他关灭了灯,打开了煤气的开关,然后他如释重负地躺在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