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珀尔(第2/3页)

事实上,由于这些小清教徒是世界上最不容异说的一群人,他们在这个女人和这个小孩身上,模糊地觉得有某种奇异的、非尘世的或和普遍情况不同的东西,因此,他们在心里蔑视她们,并常常用恶言恶语来谩骂她们。珀尔觉察出了这种情绪,并以压在幼小心灵里的最刻骨的仇恨来回敬它。对她的母亲来说,这些狂暴脾气的发作具有某种价值,甚至安慰,因为,至少在情绪上有一种可以理解的诚挚,代替了这孩子常常表现出的、触犯她的母亲的一阵阵反复无常。但是,再一次在这儿见到曾经存在于她身上的那种模糊的反应,赫丝特心里充满着恐惧。珀尔凭借不可剥夺的权利,已经从赫丝特的心中继承了这一切敌意和激情。母女俩在同一个孤立于人类社会的圈子里坚定地站在一起。在珀尔出生之前,令赫丝特·普林分心的那些不安的成分,似乎永远地存在于这孩子的天性里了;但是,在珀尔出生以后,它们已经被母性温柔的影响力抚慰了。

在家里,在母亲的茅屋里或茅屋周围,珀尔不需要广泛的、不同的交际圈。生命的魔力从她永远创新的精神中迸发出来,与无数事物交流,犹如一只火把,不论碰到什么,都会熊熊燃烧起来一样。最不起眼的材料——一根棍子、一捆破布、一朵鲜花,都是珀尔用来施展巫术的玩偶,而且不必经过任何外部变化,在精神上就可以变得适应于她内心世界的舞台上的任何戏剧。她用一个孩童的声音,适应于一大批想象出来的老老少少的人物,可以让这些人物用这种声音谈话。在微风中发出呻吟和其他令人伤感的声音的古老、阴森、庄严的松树,不需要任何改变,便能扮演清教徒前辈的角色,花园里最丑陋的草是他们的孩子,珀尔毫不留情地毁了它们,将它们连根拔掉。这着实奇妙:她以自己的心智幻想出无数的形态,虽然没有什么连续性,可是它们蹦蹦跳跳的,总是处于一种超自然的活跃状态之中——不久,热情减弱了,仿佛被如此迅速、疯狂的生活浪潮弄得精疲力竭似的——紧接着又处于其他类似的充满野性力量的状态。这很像北极光的变幻不定的闪动。然而,与其他聪明的、有天赋的孩子相比,在运用想象力和玩成长中的智力游戏等方面,珀尔也不见得更引人注目。珀尔与众不同的,只是由于缺乏游伴,她更加依赖于自己创造的那群幻想中的人物。其奇特之处在于,这孩子怀着敌对情绪来看待由自己的心智幻想出来的这一切产物,她从未创造过一个朋友,却似乎总是在四处播种龙牙[43],从那儿涌现出一支全副武装的敌军,她便冲过去跟他们厮杀。看到她小小的年纪,就不断地识别敌对的世界;看到她在接踵而至的争夺中,为了增强自己的能力而进行如此猛烈的能力训练,实在让人有种说不出的难过。而对于一个在心中感受到这一切起因于自己的母亲来说,这又是何等的悲哀!

赫丝特·普林常常凝视着珀尔,然后将自己手中的活计放在膝上,以极大的痛苦大声喊道——这种痛苦她本来宁愿藏在心底,却不由自主地发出声来,其声调介于说话与呻吟之间:“哦,天父——如果你还是我的天父——我带进这个世界里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珀尔无意中听到这突然发出的叫声,或通过其他某种微妙的途径,意识到那些痛苦的抽痛时,常常把她那活泼、漂亮的小脸蛋转向她的母亲,小精灵般聪明地笑了,然后,又继续玩她的游戏。

这孩子的举止方面还有一个特点尚待说明。她在一生中最早注意到的东西是什么呢?——不是妈妈的微笑。她不像其他婴儿那样,以那张小嘴发出微弱的、幼儿期的微笑,来回报母亲的微笑。人们后来未必会记得这微笑,但会深情地探讨它是否确实算得上微笑。对珀尔来说,根本不是这个!珀尔最初意识到的东西似乎是——要不要我们说出来呢?——赫丝特胸前的红字!一天,当她的妈妈向摇篮俯下身子时,那红字周围闪闪发亮的金线刺绣引起了婴儿的注意:她举起一只小手,微笑着想去抓它。那微笑不是带有疑虑的,而是带有一种自信的闪光,它使她脸上呈现出属于年纪较大的孩子的神色。然后,赫丝特喘息着,一把抓住这个不幸的符号,本能地想将它撕掉——珀尔那只婴儿小手的敏捷的触摸,使赫丝特遭受着无限的痛苦。而且,珀尔直视着她的眼睛,笑了,仿佛她的妈妈表现出极度痛苦的表情,只是在跟她闹着玩似的!从那时候起,除了孩子睡着的时候,赫丝特没有一刻感到安全,没有一刻有平静的欢乐。诚然,有时也曾有过几星期过去了,珀尔的目光在此期间再也没有集中在红字上。但是,珀尔的凝视还会出其不意地出现,就像死亡突然降临似的,而且,眼睛总是带着那份奇特的笑意和奇怪的表情。

有一次,孩子眼里呈现出了这种怪异的、恶作剧似的神情。这时,赫丝特正在孩子的眼睛里看自己的影像——许多当妈妈的都喜欢这样。突然,她以为她看到的不是自己的微型肖像,而是在珀尔的眼睛——那小小的黑镜子里看到另一张脸,因为孤独的、有心事的女人总是为无数的错觉所困扰。那是一种充满着恶意的微笑的魔鬼般的脸,然而却很像一个她完全熟悉的人的容貌,只是她所熟悉的那张面孔难得有笑容,更不曾有恶意,仿佛一个恶魔迷住了这个孩子,并正嘲笑着朝外窥视似的。后来,赫丝特又多次受到同一幻觉的困扰,只是不那么逼真罢了。

一个夏日的下午,这时,珀尔已经长大了,可以到处奔跑了。她采摘了一把野花,然后将它们一朵朵地扔向她的母亲的胸脯,以此取乐。每当她击中红字,她便高兴得手舞足蹈,像个小精灵似的跳上跳下。赫丝特最初的动作便是以扣住的双手遮住胸脯。但是,或是出于自尊心或无可奈何,或是觉得只有这种难言的痛苦才能最好地补偿她的悔过,因此,她忍住了这种冲动,直挺挺地坐着,脸色死一般的苍白,伤心地注视着珀尔那双任性的眼睛。一连串的野花继续朝她扔来,几乎总是击中目标,使这个母亲的胸脯伤痕累累。这些创伤在世间找不到止痛药,她也不懂得如何在另一个世界上找到。最后,孩子的“子弹”全部耗尽了,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凝视着赫丝特,那带笑的小魔鬼的形象,从她的黑眼睛的神秘莫测的深渊里向外窥视——或者这不是窥视,只是她的母亲的想象。

“孩子,你是什么人?”母亲大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