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内心深处(第2/2页)

公众的尊敬使他遭受的极度痛苦是难以想象的!尊重真相,把一切视为阴影,把在生命中没有如生命那样神圣的本质的东西都视为毫不重要或毫无价值,这正是他的真正的冲动。那么,他是什么呢?是一种物质吗?抑或是最朦胧的影子?他渴望以最大的嗓门在自己的布道坛上大胆地告诉人们他是什么人。“我——你们看到的身穿黑色牧师长袍的这个人——我,登上这个圣坛,将一张苍白的脸仰向天国,为你们向最高的全能的上帝传达信息的人——我,在我的日常生活中,你们看到了伊诺[65]的尊严——我,你们认为我的脚步在人间轨迹上留下了一道闪光,跟着我来的香客凭借这道光明可以被引入天堂——我,曾经亲手为你们的孩子施洗礼的这个人——我,曾经为你们的临终的朋友悄声地做告别祷告,使‘阿门’声微弱地从他们已经离开的世界传到他们耳旁的这个人——我,你们如此尊敬和信赖的牧师,完全是个彻头彻尾的肮脏的骗子!”

丁梅斯代尔先生不止一次地怀着不讲出上述这些话,就再也不步下台阶的决心,走进布道坛。他不止一次地清了清嗓子,久久地、深深地、颤抖地吸了一口气。当这口气再呼出来时,将会带出他心灵的邪恶的秘密。他不止一次——不,不止一百次——实际上,他已不止一百次地讲过了!讲过了!可是怎么讲的呢?他已经对他的听众说,他是个完全卑劣的人,是一个比最卑劣的人还要卑劣的同伴,是最坏的罪人,是个非常可憎的人,是个有着难以想象的罪恶的人;他还告诉他们,唯一奇怪的是,他们没有看见他的可怜的身体——他的身子因为全能之神的怒火而在他们眼前变得干瘪、皱缩!难道还有比这更明白的演讲吗?人们不会出于冲动,突然从他们的座位上站起来,把他拉下马,将他逐出被他玷污的布道坛吗?不,确实不是如此!他们什么都听见了,却对他愈加尊敬了。他们一点也不去猜测有什么致命的含义隐含在他的那些自责的话语中。“那个虔诚的青年!”他们私下议论道,“人间的圣人!哎呀!倘若他看到自己纯洁的灵魂里有这样的罪恶,那么,他看到你的或我的灵魂里将会是什么样的可怕景象!”他是这么一个狡猾的和懊悔的伪君子——牧师清楚地知道人们会以怎样的眼光来看待他的模糊的忏悔。通过公开供认自己问心有愧,他竭力地欺骗自己,但他未得到瞬间的自欺的宽慰,反而又增加了另一个罪恶,一个自认的耻辱。他讲的正是事实,他却将它转变成彻头彻尾的谎言。但是,他天性热爱事实真相,厌恶谎言——很少有人能做到这一点。因此,他尤其厌恶可悲的自己!

他内心的苦恼,与其说驱使他按照他诞生和成长于其中的教会的真理,倒不如说使他按照罗马古老的、腐朽的信仰行事。在丁梅斯代尔先生的密室里,妥善地锁藏着一条血迹斑斑的鞭子。这位新教徒和清教徒牧师常常一边拿它往自己的肩膀上抽打,一边对自己苦笑。同时,他又因这一苦笑而更加无情地狠抽自己。斋戒也是他的习惯,正如它一直是许多其他虔诚的清教徒的习惯一样。然而,他们的斋戒是为了净化肉体,使之受到天国的照耀,而他却将它作为苦行赎罪的方式而严格地加以实行,直至两腿发软、瑟瑟发抖为止。同样,他一夜接一夜地彻夜不眠,有时在一片黑暗中,有时则伴着孤灯。有时,他通过投射到镜子上的最强烈的光线,在镜子中照自己的脸。他这样不断地反省,不断地折磨自己,却不能净化自己的身心。在这些漫长的不眠之夜里,他常常头晕目眩,各种幻影似乎从他的眼前飞掠而过:也许是他在昏暗的房间中,借助于幻影本身的微弱亮光,模模糊糊地看到的;或者在镜子里,就在他近旁更加清楚地看到的。时而出现一群恶魔似的幽灵。它们对着这位面色苍白的牧师咧嘴而笑,或嘲弄他,召唤他跟它们一道走。时而出现一群金光闪闪的天使。它们仿佛忧心忡忡、缓慢地向天上飞翔。当它们升高时,便变得更轻飘飘了。时而出现几位已死去的他少年时代的朋友,还有他的胡子花白的父亲——脸上有着圣徒一样的皱纹,还有他的母亲,她从旁边经过的时候会把脸掉转过去。这个幽灵般的母亲——最空洞的幻想般的母亲——我想,她该同情地看上儿子一眼才对!而现在,赫丝特·普林身穿绣有红字的服装,领着小珀尔,一只食指先指指自己胸前的红字,然后指指牧师的胸部,悄然地穿过因为这些鬼怪的念头而变得如此狰狞恐怖的房间。

这些幻影一个也未曾欺骗过他。无论什么时候,凭借意志力,透过它们的朦胧的虚幻,他可以看出各种物质。同时,他完全明白,它们不像那边的橡木桌子,或者那本方形的、有皮封面和黄铜夹的大部头神学书那样,具有实体的性质。然而,尽管如此,在某种意义上说,它们是这位可怜的牧师现在正在处理的最真实、最实在的东西。它们从上帝本来打算使之成为精神食粮的、充满乐趣的生活中,悄悄地夺去了其精髓和本质。像他这样虚假地生活着,实在有说不出的悲哀。对于虚伪的人来说,整个宇宙都是虚假的——它是难以琢磨的——在他的掌握中,它渐渐地缩小到什么也没有。而由于他以令人误解的面目出现,他本人便变成了一个影子,或者,实际上他已不复存在。继续使丁梅斯代尔先生留在人间的唯一的真实,是他心灵深处的极度痛苦,以及他表露痛苦的表情。倘若他曾经获得微笑的能力,脸上带着欢乐的笑容,那么,现在这样一个人已不复存在了!

在那些我们已模糊地暗示过,但尚不准备描述的不愉快的夜晚中的一夜,牧师突然从椅子上惊跳起来。他忽然有了一个新的想法。他的思想也许出现了瞬间的平静。他细心装扮,仿佛要参加公众的礼拜似的。同时,他也以同样的态度,轻轻地溜下楼,打开门,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