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第2/4页)

“你母亲也是一位很不错的妇女。”阿尔卡季说道。

“是的,我妈妈为人不乖巧。你看她会给我们准备一顿什么样的饭菜吧。”

“我们没想到你们今天回来,少爷,所以没有买来牛肉。”刚刚把巴扎罗夫的皮箱搬进来的季莫菲依奇说道。

“没有牛肉我们也过得去的,既然没有,谁也不会见怪。俗话说得好,贫穷不是罪过嘛!”

“你父亲有多少农奴?”阿尔卡季突然问道。

“田产不是他的,而是母亲的。我记得,他有十四五个农奴。”

“总共有二十二个农奴。”季莫菲依奇不满意地说道。

响起了拖鞋吧嗒吧嗒的声音,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又来了。

“过几分钟您的房间就准备好迎接您啦,”他庄严地叫道,“阿尔卡季·尼古拉依奇……好像您的大名是这么称呼的吧?这是服侍你的仆人。”他指着一个同他一起进来的男孩补充说道。那孩子头发剪得短短的,身上穿一件肘子破了的蓝上衣,脚上穿一双别人的靴子。“他叫菲季卡。虽然我儿子叫我不要说,不过我还是要再说一遍,请您不要见怪。虽说不会干什么,但装烟斗还是会的。您不是会抽烟吗?”

“我多是抽雪茄。”阿尔卡季回答道。

“您做得很对。我自己也宁肯不打牌,而要抽雪茄,但在我们这些偏僻的山乡,雪茄很难弄到手。”

“你别给拉扎里唱赞歌[143]了,”巴扎罗夫又把父亲的话打断,“最好坐到我这里的沙发上,让我好好地看看你。”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笑着坐了下来。他的面庞很像他儿子,只是他的前额低一些,窄一些,嘴也稍稍宽一些。他不断地摆动身子、耸耸肩膀,好像他腋下的衣服刺得他不舒服似的。他不停地眨眼、咳嗽、活动手指,与此同时,他的儿子却显得特别漫不经心,一动不动地坐着。

“我装穷叫苦!”华西里·伊凡诺维奇重复说道,“叶夫格尼,你别以为我想引起(所谓的)客人的同情:你瞧,我们住在一个多么偏僻的地方!恰恰相反,我倒是认为,对于一个有思想的人来说,是没有什么穷乡僻壤的。至少我在尽量想方设法,就像俗话所说的,不让脑子里长草,不落后于时代。”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新的、黄颜色的眼镜盒子,这是他跑进阿尔卡季房间里及时拿来的。他一边把盒子举在空中挥动,一边继续说道:“我已经不说,比方说,我不是没有做出感情上的牺牲的,我把自己的土地分给了农民,让他们交租。我认为这样做是我的义务,理智也告诉我应该这样做,虽然别的地主连想都没有想过这件事:我说的是有关科学、有关教育方面的事。”

“对,我看你家里有一本一八五五年的《健康之友》[144]。”巴扎罗夫说道。

“这是一位老朋友凭交情送给我的。”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急急忙忙说道,“但是,我们,比如,就是对骨相学也有所了解。”他补充说了这么一句,不过,他主要是对着阿尔卡季说的。他一边说一边指着放在五斗柜上的一个石膏小头像,头像画成一些四方格子,一个个编成了号。“就是申奈[145]我们也不是不知道呢,对拉杰马赫尔[146]也是如此。”

“××省里的人还相信拉杰马赫尔吗?”巴扎罗夫问道。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开始咳嗽起来了。

“××省里……当然,你们,先生们,知道得更清楚,我们哪里赶得上你们呢?!要知道,你们是来接替我们的。在我们那个时代有个什么体液病理学家霍夫曼[147],还有个布朗[148]和他的活力论[149]似乎是很可笑的,但他们却也曾名噪一时呢。现在你们那里又出现了新人来取代拉杰马赫尔,你们对他很崇拜,可是再过二十年,大概又会有人取代他的。”

“我现在告诉你,免得你心里不舒服,”巴扎罗夫说道,“我们现在根本就看不起医学,我们对谁也不崇拜。”

“这怎么能行呢?你不是想当一名医生吗?”

“我是想当一名医生,不过,这二者并不矛盾。”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把中指插进烟斗里。那里面还剩有一点点燃着的热灰渣。

“好啦,也许是的,也许是的,我不打算争下去了。我是一名退休的军医,沃拉杰[150];现在你看,成了一名农学家了。我在您爷爷的步兵旅里服过务,”他又对着阿尔卡季说,“是的,少爷,是的,少爷!我这一辈子也见过不少世面。什么样的交际场合没去过,什么样的人物没有接触过!我,就是你们看见站在你们面前的这个我,到过维特格什泰因[151]家,给茹科夫斯基[152]把过脉!那些参加过十四日[153]行动的南方集团军的人,你们明白吗?(这时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意味深长地闭着嘴巴)我全都熟悉呢。嗯,不过,我的事暂且搁到一边不说,只要你会用柳叶刀,那就行了!可是您爷爷却是个很值得尊敬的人物,一位真正的军人。”

“你老实承认吧,你是一个真正的木头脑袋。”巴扎罗夫懒洋洋地说道。

“哎呀,叶夫格尼,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看看吧……当然,基尔萨诺夫将军不屑于那种……”

“好啦,别提他啦,”巴扎罗夫打断父亲的话,“我坐车到这里来的时候,看到你的白桦树林倒高兴了一阵,它长得顶挺拔的。”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活跃起来了。

“你现在去看看吧,我现在有一个多好的小菜园!每一棵草、树都是我亲自栽的。既有水果,又有浆果,还有各种各样的药草。不管你们,年轻的先生有多么聪明,还是老巴拉采里西依[154]说出了一个神圣的真理:inherbis, verbis et lapidibus……[155]你知道,我不是放弃行医了吗,可是我一星期还是有一两次重操旧业的活动。人家来找我请教,我总不能把他们赶走吧。有时候是贫苦的人来找我求助,这里又根本没有医生。你想想看,这里的一位邻居,一位退休的少校,也给人治病呢。我问他:你学过医吗?他告诉我:没有。他没有学过,他更多的是出于仁慈的心肠……哈哈,好一个仁慈心肠!啊!多么好啊!哈哈!哈—哈!”

“菲季卡!快给我装烟斗!”巴扎罗夫严肃地说道。

“我们这儿还有一个医生去给别人看病,”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带着某种绝望的神情说道,“可是病人已经ad patres[156],家人不让他进去,说:现在用不着医生了。那位医生没料到这一着,十分尴尬,接着问道:‘你老爷临死前打过嗝儿没有?’‘他老人家打过嗝的,先生。’‘打过许多次吗?’‘打过许多次。’‘啊,好,那就好了!’说完就往后转身回家去了。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