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第3/5页)

巴扎罗夫突然在沙发上翻过身来,两眼目不转睛地、呆呆地望了望父亲,然后要求喝点水。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给了他一点水,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他烧得很厉害。

“老人家,”巴扎罗夫用嘶哑的声音慢慢地开始说道,“我的事情糟透啦。我受到了传染,几天以后,你就得埋葬我了。”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身子猛然一晃,好像有人朝他的两腿狠狠地打了一下。

“叶夫格尼!”他喃喃地说道,“你这是说什么呀!……愿上帝同你在一起!你只是得了感冒呀!……”

“算了吧,”巴扎罗夫不紧不慢地打断他的话,“做医生的不应该这么说话。传染的征象都有了,你是知道的。”

“传染的……征象在哪里,叶夫格尼?……你别说啦!”

“这是什么?”巴扎罗夫说完就卷起衬衫袖子,让父亲看到发出来的可怕的红斑。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浑身一抖,吓得一身都冰凉了。

“我们假定,”他终于说道,“我们假定……即便……即便……即便有……类似……于传染的……”

“脓血症。”儿子提醒他说。

“是呀……是一种……类似于……传染病的症状……”

“是脓血症,”巴扎罗夫严肃而清晰地重说了一遍,“莫非你忘记了自己的小笔记本?”

“嗯对,对,随你的便……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一定要把你治好!”

“好啦,这是痴心妄想!但问题不在那里。我没有料到我这么快就死。这纯属偶然,不过老实说,这事令人感到很不高兴。您和母亲现在应该好好利用你们坚信宗教的特点,现在正好是试验它的机会到了。”

他又喝了一点点水。“我要请你答应我一件事……趁着现在我的脑袋还听使唤。你知道,到了明天或者后天,我的脑子就不起作用了。就是现在,我也不完全相信我是否把意思表达清楚了。我躺着的时候,老是觉得有几条红毛的狗在我周围跑来跑去,而你则虎视眈眈地看着我,好像在看着一只山鸡似的。我好像一个醉醺醺的醉汉,你听清楚我的意思了吗?”

“你说到哪里去了,叶夫格尼?你说的完全是应该说的话。”

“那就再好不过了。你告诉我,你派人请医生去了……你想以此安慰你自己……你也安慰安慰我吧:你派一个送信人……”

“找阿尔卡季·尼古拉依奇吗?”老人接着说道。

“阿尔卡季·尼古拉依奇是什么人?”巴扎罗夫说道。他好像在沉思。“哦,对了!是那只小鸟!不,你不要去惊动他,他现在已经变成寒鸦了。你不要感到惊讶,这还不是梦呓!你给我派个人去找奥金佐娃,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这里有这么一位女地主……你知道吗?(华西里·伊凡诺维奇点了一下头)叫他告诉她说,叶夫格尼·华西里耶维奇·巴扎罗夫吩咐他向她致意,说我快要死了。这事你能办到吗?”

“我办得到……不过,你真的会死去吗,叶夫格尼……你自己判断判断吧!要真是这样,那公道又在哪里呢?”

“这我不知道,不过你得给我派个人去送信。”

“我马上就派,并且亲自写一封信去。”

“不,为什么要写信呢?告诉他说我吩咐致意就行,别的什么都不必要了。现在我又看到红狗了。真奇怪!我想把思想集中到死这上面,可怎么也办不到。我只看到一个什么斑点……此外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他沉重地把脸转过去,对着墙壁。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则走出书房,走到妻子的卧室时,就扑通一声,双膝跪在圣像前。

“快祷告吧,阿利娜,快祷告呀!”他呻吟道,“我们的儿子快要死去啦!”

医生,就是那个没带硝酸银的县级医生,乘车来了,检查病人以后,劝他们采取等待的办法,同时还说了几句有可能痊愈的好话。“您见过病得像我这个样子的人不去极乐世界的吗?”巴扎罗夫问道。他突然抓住摆在沙发旁边一个很沉重的桌子腿,摇了摇,然后把它推开。

“力气呢,力气,”他说道,“力气又全都在这里,可还得死去!……一个老人,至少已经厌倦了生活,可我……是呀,你去试试否认死吧。它要是把你否认掉,那就完啦!谁在那里哭呀?”他过了一会儿补充说道:“是母亲吗?真可怜!现在她做的那么好的肉片汤又给谁喝呢?你,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好像也在哭泣?好啦,既然基督不帮忙,你就做一名哲学家,当一名斯葛特派[219]吧!你不是经常夸口说你是哲学家吗?”

“我是什么哲学家啊!”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尖声叫了起来,接着泪水就沿着他的两颊滚了下来。

巴扎罗夫的情况一个小时比一个小时更坏。病情迅速发展,外科中毒往往如此。他还没有失去记忆,也明白别人对他说的话。他还在拼命挣扎。“我不想说胡话,”他捏紧拳头悄声低语,“真是胡说八道!”接着他就说:“喂,八减十是多少?”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像疯子似的,走来走去,一会儿提出使用一个办法,一会儿又提出另一种办法,但他所做的却只是把儿子的脚盖上。“用冷褥子把它裹上……呕吐药……肚皮上贴芥末膏……放血……”他非常紧张地说着。他恳求留下的医生赞同他的意见,给病人喝柠檬水,他自己却一会儿要求抽烟斗,一会儿又要求来点“暖身体、健身体”的,也就是说,要求来点伏特加酒。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坐在门边的一条矮凳上,只是隔一会儿就出去祈祷一下。几天以前,一面梳妆用的镜子从她手中滑落下来,打碎了,她总是认为那是一个不祥的征兆。安菲苏什卡什么话也不会对她说,季莫菲依奇则到奥金佐娃那里去了。夜里对巴扎罗夫来说,更加不好……高烧折磨着他。直到清晨,他才感到轻松一点。他请求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给他梳梳头,他吻了一下母亲的手,喝了两口茶。华西里·伊凡诺维奇高兴了一点点。

“谢天谢地!”他反复叨念,“转机来到了……危机过去了……”

“唉,你想想看吧!”巴扎罗夫说道,“一个字眼有多大的意义!你找到了它,说出来了:‘转机’,于是就得到安慰。真奇怪,人还相信字眼!比如你告诉他说,他是傻瓜,即使不打他,他也难过;如果你叫他聪明人,即使不给他一点钱,他也感到满意。”

巴扎罗夫这一段小小的演说,很像他从前的“俏皮话”,使华西里·伊凡诺维奇确实高兴得不得了。

“好哇!说得真好,好极了!”他大声惊叫,做出要鼓掌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