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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没有,我不这么觉得。你说的这些,都是很自然的事。”

他背对壁炉站着,她站起身,朝他走去,两人面对面。

“拉里,如果你名下没有钱,但是有份年薪三千的工作,我会毫不犹豫地嫁给你。我会替你煮饭、帮你铺床,不会在乎穿什么衣服,什么都没有也没关系。我会当成是有趣的挑战,因为一切都只是暂时的,你终究会做出一番事业。但是现在这样结婚,就意味着永远都要过这种邋里邋遢的生活,对未来一点指望都没有。换句话说,我得辛苦一辈子,到死都不得闲,都是为了什么呢?只为了让你解答明知解决不了的问题。这太不像话了,男人就该工作,这才是人生的目的,也才是造福社会的方法。”

“简单来说,就是有责任在芝加哥安顿下来,进入亨利·马图林的公司。你觉得哄朋友去买马图林看中的股票,就是大大造福社会吗?”

“中介是少不了的啊,况且这样的赚钱方式既体面又值得敬重。”

“你把巴黎的一般人说得一无是处。可是,实情跟你想象的并不一样。就算不买香奈儿的衣服,依旧可以穿得很体面。而且真正有意思的人,并不住在凯旋门和福煦大街那一带,因为这些人都不大富有。我在巴黎认识了很多人,有画家、作家、学生,其中有法国人、英国人和美国人,形形色色。我觉得都比艾略特那些虚伪的侯爵和公爵有趣多了。你的反应够快,又有幽默感,绝对会喜欢听他们边吃饭边斗嘴,不会去在意葡萄酒的等级,也不需要管家和用人来伺候。”

“少说傻话了,拉里。我当然喜欢,你知道我又不是势利鬼,当然会想见见有趣的人。”

“是啊,但前提是穿着香奈儿的服装吧。他们看到你的打扮,难道不会觉得你是来视察贫民窟的吗?他们会很不自在,你也会不舒服,什么收获也没有,顶多事后告诉埃米莉·蒙塔杜尔和格拉西·夏托加拉尔,说自己在拉丁区有多好玩,碰到一群怪里怪气的波希米亚人。”

伊莎贝尔微微耸了耸肩膀。

“你说得没错。他们跟我从小到大的朋友很不一样,没有共通点。”

“所以现在呢?”

“就跟开始一样。从我懂事以来,就一直住在芝加哥,我的朋友全都在那里,平时的嗜好也在那里,芝加哥才是我的家,也是你的家。妈妈身体不好,看样子好不起来了,就算我想离开,也力不从心啊。”

“也就是说,除非我准备好回芝加哥,否则你就不会嫁给我吗?”

伊莎贝尔犹疑了一下。她深爱着拉里,也想嫁给他,全心全意想跟他在一起。她晓得拉里也想娶她。她相信就算两人最后摊牌,拉里终究也会让步。虽然心里害怕,但她不得不冒这个险。

“没错,拉里,就是这个意思。”

拉里在壁炉台上划了根火柴,由于是老式的法国硫黄火柴,立即有辛辣气味扑鼻而来。他点燃烟斗后,走过她的身边,站在窗前向外眺望,一语不发,沉默的时间仿佛没有尽头。伊莎贝尔仍站在原地,瞧着炉台上的镜子,却看不见自己的身影。她的心跳极快,神情中满是煎熬。拉里终于转过身来。

“我真希望能让你了解,我给予你的生活有多么充实,也希望能让你体会,精神生活有多么美妙,体验有多么丰富,没人可以设限,这样的生活才幸福。而唯一能跟它媲美的经历,就是独自架着飞机在天空翱翔,越飞越高,四周无边无际,让人沉醉在无垠的空间里,这种感觉无与伦比,远远超越世俗的权力和荣誉。前几天,我在读笛卡儿,他的作品,字里行间流露出一股自在、优雅和清明。真是美!”

“可是,拉里,”她急着打断他,“你难道不了解,你这些要求我既做不到,也没兴趣,更不想去装作感兴趣吗?我讲过好多遍了,我只是平凡的正常女生,现在是二十岁,但再过十年就老了。我想要及时行乐。唉,拉里,我真的好爱你。你说的那些都是无事生非,这样是不会有出息的。为了你自己好,我拜托你,求求你不要这样。像个男人吧,拉里,担起自己的责任。人家在分秒必争的时候,你却在浪费宝贵光阴。拉里,你要是真的爱我,就不会为了梦想抛弃我,你已经享乐过了,跟我们回美国吧。”

“我办不到,亲爱的,这对我来说跟死了没两样,等于出卖我的灵魂。”

“唉,拉里,为什么要说这种话?这是自以为高尚的疯女人才会说的话。这有什么意义呢?没有意义,完全没有意义啊。”

“意义就在于我心里的感受啊。”他答道,眼神闪烁。

“你怎么还笑得出来?难道不晓得这是很严肃的事吗?我们站在十字路口,现在的作为会影响我们的一生哪。”

“我知道。相信我,我也很严肃。”

她叹了口气。

“跟你讲道理你不听,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但我不认为这是道理,反而觉得你从头到尾都很无理。”

“我无理?”要不是她当时很难过,搞不好就大笑出来了,“可怜的拉里,你真是够疯的。”

她慢慢褪下手上的订婚戒指,放在掌心,盯着它瞧。那颗方形的红宝石,嵌在薄薄的白金戒环上,她一直都很珍惜。

“假如你真的爱我,就不会让我这么不快乐。”

“我真的爱你。可惜有时候,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难免会让别人不快乐。”

她伸出放着戒指的手,颤抖的嘴唇勉强扬起微笑。

“还你,拉里。”

“我拿了也没用。你要不要留着它,纪念我们的友谊?可以戴在小指上。我们还是可以当朋友,对吧?”

“我还是会一直关心你,拉里。”

“那就留着戒指吧,我希望你留着。”

她迟疑了一下,才把戒指戴在右手小指上。

“太大了。”

“你可以改小一点。走吧,我们去里兹酒吧喝杯酒。”

“也好。”

伊莎贝尔不禁有点诧异,婚事竟然就这么没了,她连一滴眼泪都没掉。除了不跟拉里结婚以外,一切好像都没改变。她简直不敢相信,一切都尘埃落定。不过少了大吵一架的场景,倒让她有点不甘心。两人平心静气地把话摊开来说,仿佛是在讨论买房子之类的事情。她觉得失望极了,却又感到些微满足,因为两人的举止如此文明。伊莎贝尔很想知道拉里的心态究竟如何,但始终不得其门而入。拉里清秀的脸孔与深黑的眼睛就像一副面具,伊莎贝尔心里明白,尽管与他熟识多年,但自己依然猜不透他。她先前把脱下的帽子随手放在床上,如今站在镜子前,再度把帽子给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