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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连爱他们的人也可以牺牲吗?”

“是啊。”

“这不就是明摆着自私吗?”

“这就不得而知了。”我微笑着说。

“拉里学死掉的语言做什么呢?”

“有些人对于知识的欲望是很超然的,这也不是什么卑鄙的事。”

“如果学的知识派不上用场,又有什么好处呢?”

“说不定他用得上呀,或是单单有了知识就很满足,就好像艺术家能创作就很满足一样。或许,这能帮助他追求更高深的知识。”

“如果他想学习知识,为什么退伍后不去读大学?尼尔森医生和妈妈就是这么劝他的。”

“先前在芝加哥的时候,我跟他谈过这件事,学位对他来说没有用。我隐约觉得,他十分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但觉得在大学里无法得到。你也知道,就做学问来说,有些人喜欢找人合作,有些人喜欢单打独斗。我认为拉里就属于独行侠。”

“我记得有次问他想不想尝试写作,他只笑着说自己没东西可写。”

“从来就没听过这么牵强的理由。”我微笑着说。

伊莎贝尔摆了个不耐烦的手势,连开个小玩笑的心情都没有。

“我不懂他为什么要这样。大战以前,他并不特立独行。你有所不知,他网球打得很好,高尔夫球也打得很不错。他做的事情跟大家没什么不同,是个很正常的大男孩,我们没有理由觉得他会变成现在这样。话说回来,你是小说家,应该能解释这件事吧?”

“人性太复杂了,我又有什么资格解释呢?”

“今天我找你来,就是为了谈这件事。”她并未理会我说的话。

“你不开心吗?”

“没有,也不算不开心。拉里不在身边的时候,一切都很好;但是只要跟他在一起,我就觉得非常无力。现在只有某种难受的感觉,好像几个月没骑马,某天骑了很久后,身体出现的僵硬感,不算痛苦,也可以忍受,但是就觉得身体怪怪的。我应该终究会释怀吧,只是讨厌拉里这么糟蹋自己的人生。”

“说不定他没有糟蹋啊。他选择的这条路又长又艰苦,但是也许最后就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那是什么呢?”

“你难道没想到吗?从他对你说的话来看,我觉得答案很明显,就是上帝。”

“上帝?!”她喊出声,大感诧异。字眼相同,意义却完全不同,听起来趣味十足,我们俩都忍俊不禁,但是伊莎贝尔旋即一脸认真,表情似乎透露出一丝害怕,“你怎么会想到这个?”

“这只是我的猜测。是你问我身为作家的看法的,可惜你并不晓得他在大战期间到底经历了什么事,使他深受震撼。我觉得想必是某种出乎意料的打击。姑且不论拉里的遭遇,重点是他因此觉得人生无常,导致他急着想要确定世上的罪恶和痛苦都能获得补偿。”

伊莎贝尔看起来不喜欢我把话题兜到这上头,因而显得坐立难安。

“这些听起来难道不病态吗?做人要面对现实,人活着就是要好好过日子。”

“也许吧。”

“我只想当个正常的普通女生,开开心心过日子。”

“看样子,你们两人的性情真是格格不入,幸好是在婚前就发现了。”

“我想结婚,有自己的孩子,然后生活——”

“生活就按照慈悲上帝的安排吧。”我微笑着插话。

“是啊,这没有什么不对吧?这样过得很快乐,我会很满足。”

“你们就好像两个朋友一起去度假,可是一个想爬格陵兰的雪山,另一个却想去印度的珊瑚海岸钓鱼,是不会有结果的。”

“再怎么说,我在格陵兰的雪山上还有机会得到海豹皮大衣,印度的珊瑚海岸哪可能钓得到鱼。”

“这很难说啊。”

“为什么这么说呢?”她问道,眉头微皱,“你的话听起来好像都有所保留。我当然晓得自己在这段关系中不是梦想家,拉里才是,他充满了理想,很会编织美梦,即使梦想无法实现,梦想本身也很令人向往。我做人比较势利和现实,就常识来判断,想要同情拉里也难,不是吗?但是你别忘了,最后倒霉的会是我,拉里会不断向他的目标前进,荣耀都会归于他,我只能跟在后头勉强撑起家计。但是我想好好享受人生啊。”

“我知道。多年前我还年轻,认识一个非常优秀的医生,可是他并没有执业,多年来都埋头在大英博物馆的图书馆里,每隔几年,就写出一本厚厚的书,既非科学又非哲学,因为找不到读者,他只好自费出版。他死前写了四五本这类没半点价值的书。他有个儿子从小立志从军,可是家里没钱送他进桑德赫斯特皇家军事学院,这孩子只好去当大头兵,最后却在战争中阵亡了。他还有个女儿,长得很漂亮,我也很欣赏这个女孩子。她后来进了剧场,但是因为缺乏天分,只能到处接些二流剧团的小角色来演,赚的钱少得可怜。而医生的太太多年来辛苦持家,最后太过操劳而病倒了,女儿只好回家照顾母亲,接手母亲做不动的粗活。生命白白浪费,到头来一场空。人生如果不想随波逐流,就等于是场豪赌,失败的人不胜枚举,成功的人寥寥无几。”

“妈和艾略特舅舅觉得我做了正确的决定,你也认同吗?”

“孩子,我的看法对你来说很重要吗?我根本就是外人啊。”

“我把你当成客观的旁观者呀,”她露出开朗的笑容,“我想获得你的认同。你真的觉得我这样做对吗?”

“我觉得对你来说,这样做确实是对的。”我说道,十分肯定她没察觉到我的回答里有什么细微的不同。

“可是,为什么我有点过意不去呢?”

“真的?”

她点点头,嘴角仍带着微笑,但掺杂着一丝懊悔。

“我知道这个决定合乎常理,凡是有理性的人都会认为我别无选择。我也知道不管以务实观点、人情世故、基本礼节或是非对错的立场来看,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可是,我的内心深处隐约感到不安,觉得如果我不要那么现实、那么计较得失、那么自私,态度清高一些,就会嫁给拉里,两个人同甘共苦。如果我爱他爱得够深,就不会在意外界的眼光。”

“你也可以倒过来说。如果他爱你爱得够深,就会顺着你的意思。”

“我也这样跟自己说过,可是一点用也没有。我想女人天生就比较愿意牺牲自己吧。”她轻笑了两声,“就好比《圣经》中路得跑到异乡麦田十穗22之类的事。”

“你为什么不冒险试试呢?”

我们原本谈话的气氛相当轻松,仿佛聊的是两人共同认识却不亲近的普通朋友。就连伊莎贝尔说起她和拉里摊牌的过程,语气也很爽快,有时还自我解嘲,好像怕我看得太严肃似的。但是,这时她的脸色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