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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轮回,是不是指灵魂依据前世功过,在肉体之间无止尽流转?”

“想来是如此。”

“但是,我是灵魂和身体共同组成的啊。谁晓得我之所以成为我,其中有多少恰巧是这个躯体决定的呢?拜伦的右脚如果没有畸形,还会是拜伦吗?陀思妥耶夫斯基如果没罹患癫痫,还会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吗?”

“印度人不谈巧合。他们会说,是前世的所作所为,让灵魂转世到残缺的身体。”拉里轻敲着桌子,陷入沉思,双眼出神,微笑着说道,“你有没有想过,轮回足以解释人世的恶,以及恶为何存在。如果我们的恶报是前世造孽的结果,就可以释怀地接受,并且在今生努力行善,来世就会少受些苦。但是,自己忍受恶报比较容易,只要硬着头皮就行,教人不能忍受的是看别人受苦,毕竟看起来通常不是罪有应得。如果你能说服自己这是前世的业,就会心怀怜悯,尽力助人减轻痛苦,也理应如此,但是没理由觉得愤恨不平。”

“可是,为什么上帝一开始不创造没有痛苦和不幸的世界呢?那样就没有前世的功过可言了。”

“印度教徒会说,没有所谓的开始。从古至今,个人灵魂就与天地同存,本质则由前世决定。”

“那如果相信轮回,对于信徒的人生会有实际影响吗?毕竟那才是一种考验。”

“我认为有影响。我认识的一个人,生活就深受轮回的影响。我在印度的头两三年,多半都住当地旅馆,不过偶尔会有人请我到他家住,有一两次甚至成了邦主的座上宾,受到盛情款待。在贝纳雷斯某个朋友引介下,我获邀到北方小邦做客。当地首都美极了:‘如玫瑰般的城市,岁月有时间的一半那么悠长。51’我认识了一位财政部长,他接受欧洲教育出身,曾经就读过牛津大学。他说起话来,给人的感觉既进步又开明,也是公认效率一流的部长和处世精明的政治人物。他一身西式服装,外表干净利落,长得颇为帅气,只是有些中年发福,还蓄着整齐的胡须。他时常请我过去做客,家中有座大花园,我们常坐在树荫下聊天。家中就是他、妻子与两个成年的孩子。无论怎么看,他都像是普通西化的印度人。令我十分惊讶的是,再过一年,他满五十岁后,就要辞去目前众人称羡的职位,把财产交给妻子和孩子,当个托钵僧到处流浪。更让人诧异的是,他的许多朋友和邦主,都坦然接受他的决定,觉得相当自然,一点都不奇怪。

“有一天,我跟他说:‘你这么开明又见过世面,而且遍览群书,科学、哲学、文学无不涉猎,难道你真心相信灵魂转世吗?’他的表情骤然改变,仿佛成了一位先知,然后说:‘亲爱的朋友,我不相信的话,生命对我就毫无意义。’”

“那你相信吗,拉里?”我问道。

“这很难回答。我认为,西方人不可能像东方人打心底里相信。他们觉得这是血脉相承。对我们来说,这仅仅是一种看法,我不算相信,也没有不相信。”

他停顿半晌,手托着脸,盯着桌子瞧,随后身子往后靠。

“我要说一个很诡异的经验。某天晚上,我在静修院的小屋里,按照印度朋友的教导来打坐。我点了根蜡烛,注意力集中于火焰。过了一会儿,火焰中清晰地出现了一排人物。带头的是一名老妇人,头戴花边帽,灰长鬈发垂至耳边,身穿紧身黑上衣与荷叶裙,散发着上世纪七十年代的风格。她站着面向我,一副客气羞怯的模样,双臂垂在两侧,掌心对着我,布满皱纹的脸庞和蔼可亲。老妇人身后是一个瘦高的犹太人,因为是侧身站立,只能勉强看得到侧脸——他有着鹰钩鼻和两瓣厚嘴唇,穿着黄色的华达呢大衣,一顶黄便帽盖住浓密黑发,看上去像是很用功的学者,严肃中不失素朴的情感。这位学者身后是位面色红润的年轻人,脸正对着我,我俩中间仿佛没有被任何人隔开。他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十六世纪的英国人,直挺挺地站着,两腿稍稍分开,表情无畏蛮横,全身红色装扮,像宫廷服饰般华丽,踩着宽头黑丝绒鞋,头戴黑丝绒扁帽。这三人后面还有无数人,像是电影院外面排的长队,但是光线黯淡,所有面貌都不大清楚。我只能约略辨认出模煳的人形,以及仿佛夏风吹过麦田时的起伏。没多久,不晓得过了一分钟、五分钟还是十分钟,他们就慢慢没入黑夜,只剩下静静的烛焰。”

拉里浅浅一笑。

“当然,这可能是我打盹时做的梦,或是太专注于微弱的火焰,就进入了催眠状态,而那三个清晰的人像是潜意识里的画面,也可能是我的许多前世。我的上辈子是新英格兰的老太太,上上辈子是黎凡特地区的犹太人,再上辈子则是塞巴斯蒂安·卡波特52探索新大陆的时代中,威尔斯亲王宫廷的某位时髦绅士。”

“你那位玫瑰城的朋友呢?”

“两年后,我来到南部的马都拉。有天晚上我待在庙里,忽然有人碰了碰我的手臂。我转身一看,瞧见留着胡须和长发的男子,赤身裸体,只围了条兜裆布,拿着手杖和化缘钵。我一直到他开口说话,才发现他就是我那位朋友。我惊讶到说不出话来,他问我这两年都在忙些什么,我大概交代了一下。他又问我准备去哪里,我说特拉凡哥尔。他叫我去见一位象神大师,然后说:‘你在找的东西,他会给你的。’我请他多介绍一些,但他只是笑了笑,说见面了自然会晓得。那时候,我已经没原本那么惊讶了,就问他在马都拉做什么。他说自己在进行徒步之旅,要到印度各地朝圣。我问他食宿怎么办,他说如果有人收留就睡在露台上,没处借宿就睡在树下或庙里。饮食的话,有人施舍就吃,没有就饿肚子。我说他瘦了,他听了大笑,说瘦了更好,然后就向我道别。听这位只穿兜裆布的人说‘保重了老朋友’,还真是好笑。后来他走到庙宇深处,那里是我不方便进入的。

“我在马都拉待了一段时间。印度大概只剩这座庙宇允许白人随意走动了,不过庙中最神圣的区域还是不能进去。天黑后,庙里挤满了男女老少。男人赤膊穿着兜裆布,额上、胸口和胳膊都涂上牛粪烧剩的白灰。他们在一个个神龛面前膜拜,有时候全身匍匐在地,脸部朝下,进行五体投地的大礼。他们一边祈祷,一边朗诵经文,他们还彼此呼唤、吵嘴、激烈争辩,四处尽是喧闹声,但是不知为什么,神却好似近在咫尺。

“穿过许多长廊后,可以看见屋顶由雕刻精美的梁柱撑着,柱子下方都坐着托钵僧,每人面前放着化缘的碗,或者一块席子,供信徒丢铜板。他们有的穿着衣服,有的几乎赤身裸体,有的在你经过时瞪大眼睛望着你,有的读着经,或诵出或默念,好像对川流不息的人群浑然不觉。我想找那位朋友,但是再也没见到他,想必他继续展开修行的旅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