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恩记(第2/4页)

“你说什么,这种畜生,世上没有倒还好些呢。”弥三右卫门把目光从灯上移开,说,“如果那家伙可以当钱使,度过今天的难关,那赶走他就……”

弥三右卫门刚说完,突然吃惊地见到我。当然他会吃惊,那时我已不出声地推开了纸隔扇,而且我是行脚和尚打扮,刚才脱掉了箬笠,里面戴的是南蛮头巾。

“你是谁?”

弥三右卫门虽是老人,一下子却跳起来了。

“不,请不要慌,我叫阿妈港甚内……嗳,请放心,我是一个强盗,今晚到府上来,本来另外有事……”

我摘去头巾,坐在弥三右卫门面前。

以后的事,我不说您也可以猜到。我答应了他,为了搭救他于急难,报答他的大恩,在三天之内,给他筹到了六千贯银子,一天不误。哎哟,门外好像有人。那么请原谅,明天或后天晚上,我再偷偷来一次吧。那大十字架星的光虽照耀在阿妈港的天空,可是在日本的天空中见不到。我没有像星光一样离开日本,今夜特地来请您做弥撒,就为了怕对不起保罗的灵魂喽。

您说我怎么逃走吗?那可甭担心,从这高天窗,从那大烟囱口,我都可以自由出入。现在,千万拜托,为了恩人保罗的灵魂,这话千万别告诉外人。

北条屋弥三右卫门的话

神甫,请听我的忏悔。您大概知道,近来社会上有一个著名大盗,叫做阿妈港甚内,据说此人曾栖身根来寺高塔上,偷过杀生关白的大刀,还远在海外,打劫过吕宋的太守,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这个人终于被逮住了,最近在一条的回桥头枭首示众,这消息大概您也听到了。我受过阿妈港甚内的大恩,这受恩的事,现在也没什么可说的,原因是遭到了一次大灾难,请您听我详细说明以后,为我祷告上帝,请求宽恕我这个罪人。

两年前冬天,我有一条名为北条丸的海船,遇到接连的大风暴,在海里沉没了,我的全部资产都丧失了——遇到这样的事,我北条屋一家,除了流离四散,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您知道,我们做买卖的人,平时有的是交易对手,真正的朋友是没有的。这一来,我的全部家产,好比一条船翻在大海里,落进十八层地狱了。忽然有一天晚上——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是刮大风的一夜,我同我女人正在您熟悉的那间屋子里,一直谈到夜深。那时忽然进来一个人,穿着行脚和尚的服装,戴着南蛮头巾,这人就是那个阿妈港甚内。当时我大吃一惊,十分愤怒。听他说,他偷进我家里是来偷盗的,见到茶间有灯光,还听见人讲话,就从隔扇缝里张望进来,认出我弥三右卫门,曾经救过他的性命,是二十年前的恩人。

不错,二十年前确有此事。那时我在走阿妈港的海船“弗思泰号”上当船长,船正靠岸,我搭救过一个没长胡子的日本人。这人喝醉酒同人打架,打死了一个中国人,正被人追得无路可走。现在才知道,这人就是阿妈港甚内,已成了有名的强盗。我听他一说,记起是有这么回事。当时一家人都睡着了,好在没人听见,我便问他来干什么。

甚内说,只要他办得到,为了报答二十年前的救命之恩,要搭救北条屋于灾难中,问我需要多少银子。我忍不住苦笑了,向强盗借银子——这不像话。他虽然是大强盗,如有那么多钱,也不会上我家来偷盗了。可是我说了银子的数目,他低下头想了一想,便说,今晚来不及了,请等我三天,一定办到,一口就答应了。我需要的是一笔六千贯的大款,真能办得到么?心里不大相信。只是出于无奈,只好接受了,知道反正不一定可靠。

这一夜,甚内便在我家慢慢地喝了茶,在大风中回去了。第二天,不见送银子来;又过了一天,仍没有音讯;第三天——这天下雪了,等到夜里,仍无消息。我对甚内的约定本来就没多少信心,可是我还是没把店伙遣散,存着微弱的希望,等待着。就在第三天晚上,我正对着灯火,一心听外面下雪的声音。

约莫过了三更时分,忽然听到屋外院子里有人打架,我心里一动,当然想到甚内,难道被巡捕追上了么?——我马上打开朝院子的隔扇,举起灯望过去。在积满了雪的茶间前,有些竹子被压倒的地方,见两个人正扭在地上——忽然其中一人把另一人一把摔开,立刻蹿到树荫下,翻过墙头逃走了。听见雪块落地和翻墙的声音——后来就没有响动了,大概已落到墙外了。可那个被摔开的人,并没去追,就扑扑身上的雪,安静地走到我的面前:

“我是阿妈港甚内!”.

我惊呆地看着他,他那晚仍穿行脚和尚的服装,戴着南蛮头巾。

“嗳,惊吵您了,幸而没人听到。”甚内进了屋子,苦笑道,“刚才我进来,见有个人正爬进屋台下去,我想逮住他,看看他是谁,结果还是逃走了。”我原以为是来逮他的,问他是不是公差。甚内说,什么公差,是一个窃贼呀,强盗逮窃贼——真是奇闻啦。这一回,我苦笑了。当然我还不知道他有没有带银子来,总是不放心的。甚内看出我的意思,不等我开口,便从衣兜里摸出一包包银子,放在火钵前。

“请放心,这里已筹足了六千贯——本来昨天已搞到了大部分,只差两百贯,今天我都带来了,请您把银包收起来。昨天搞到的我已趁你们二老没觉察,放在这茶间地板下了,可能今天来的那偷儿,是嗅到了银子的气味。”我听了这话,疑心自己是在梦里。接受强盗的钱,现在您不说我也知道不对,不过当我半信半疑还不知能否收到时,我也顾不得对不对了,当时总不能再说不要,如果我不收,我一家人也完蛋了,请原谅我那时的心情。我连连向甚内作揖,什么话也不说就哭起来了。

之后我两年没听到甚内的消息,我一家人没有破产,过着平安的日子,这都靠了甚内的搭救。我在背地里总是向圣母玛利亚祈祷,保佑他平安无事。最近在街上听说甚内被捕了,砍了头,挂在回桥头示众,我大吃一惊,偷偷掉了眼泪。当然恶有恶报,无话可说,多年没受到上帝惩罚,本来已是意外,可是身受大恩,我总得为他祈求冥福——这样,我今天就急忙独自跑到一条的回桥头去看示众的头。

到回桥头大街上,挂人头的地方已围了大批观众,宣布罪状的告示牌,看守人头的公差,都同平常一样。三根竹子搭成的架子上,挂着一颗人头——啊,多么可怕,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我简直不知怎样说才好。在吵吵闹闹的人群中我抬头一望苍白的人头,突然发起愣来,这不是他,不是阿妈港甚内的头颅。粗黑的浓眉,突出的下颏,眉间的刀痕,一点也不像甚内呀。——突然,在太阳光中,四周的人群,竹架上的人头,一下子都消失到遥远的世界去了,我好似受了天雷的打击。这不是甚内的头,是我自己的头呀,是二十年前的我——正是救甚内时的我——弥三郎。那时我的舌头要是转一转,我就会这样叫出来了,可是我出不得声,我浑身发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