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一个小时(第3/4页)

母女俩并排站在灶台前,兴致勃勃地做着饭,看她们高兴的样子简直就像是在玩过家家。

从邻家的厨房传来了女人的说话声,并不时地飘来阵阵烤鱼的香味儿。

六叠的和式房间前面是狭小的庭院,站在游廊上可以望见树墙后面邻家的厨房及浴室里的灯光。

这里与大阪的高宅深院及市子家的三层楼不同,即使是关紧木格窗和防雨窗,阿荣也觉得仿佛睡在马路边似的,没有丝毫的安全感。

“妈妈,您睡得着吗?”

“睡不着。”说着,音子泫然欲泣。

“我想起了许多往事。对了,阿荣,你一直住在市子伯母家的三楼吗?”

“是啊,那是最差的一个房间!”

“你又信口胡说!”

“您不是问我住哪间房子吗?”

“我想起了自己从前曾住过的那间屋子。我跟市子睡在一起,但不是你住的那间……”

“妈妈,我真羡慕您,跟婚前的伯母是同年好友。”

“现在我们也是同年呀!”

“现在不同,您已经是被抛弃的老糊涂了。”

“什么叫‘被抛弃的老糊涂’?我连听都没听说过,你这孩子说话真是没大没小!”

“这种人多的是,哪儿没有?我见得多了,真是惨不忍睹!夫妻分手原本是无奈的事,但我可不希望您因此而变成老糊涂!”

“今后只有咱们娘俩相依为命了,将来不知会怎样呢!冲这一点,妈妈也不能糊涂啊!”

音子和女儿睡在空荡荡的新家里,内心感到无限的惆怅和寂寞。

音子害怕今后自己会感到孤独。身边只有阿荣一个人,而自己却摸不透这孩子的心思。

阿荣说了母亲一通之后,便酣然入睡了。音子望着熟睡中的女儿那张可爱的小脸,心中暗想:

“这孩子遇上什么伤心事都不会糊涂的,她还没到那种年龄,再说,她也不是那种人。”想到这里,音子忽然发觉女儿长得并不像自己,她不由得联想到了自己。人到中年,便被丈夫遗弃了,只能靠往日的回忆来安慰自己。她不愿阿荣遭遇同样的不幸,而且,阿荣也不会是这种命运。

音子是在阿荣这个年龄嫁到大阪去的。作为妻子,她从未有过自己的想法,更没有按照自己的意志做过什么。所有的事情都是由丈夫来考虑,她所想的只有如何服侍好丈夫,连女儿都说她糊涂,看来,她的确是个“被抛弃的老糊涂”。

丈夫离家出走后,留给她的只有不尽的怨恨。她甚至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那座古老宅院里的亡灵,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音子舍弃了大阪的房子,重新恢复了自我。这时,她才理解了阿荣离家出走的心情。同母亲共同生活的女儿未必都会感到亲人的温暖,有时反而会郁郁寡欢。

“今后,这孩子一定会孝顺的。”音子这样安慰着自己,可是,无意中她还是把自己的幸福寄托在了别人的身上。

音子想,自己与丈夫三浦共同生活了多年,最终还是分手了。也许自己与阿荣在一起生活将会更难。

“将来这孩子结婚以后……”

阿荣睡得很沉。

在新家迎来的第一个早晨是阴沉沉的。可是,过了不久,阴云便渐渐散去,天空豁然开朗起来。初升的太阳刚一露头,晨风便被烤热了。毕竟已进入七月了。

连日来,音子一直睡眠不足,但刚刚开始的新生活令她精神振奋,而且,当她看到女儿那张生气勃勃的笑脸时,浑身仿佛增添了无穷的力量。

大清早一起来,阿荣便在光秃秃的院子里种美人蕉和草杜鹃,音子做梦也没想到女儿会变得这么勤快。

她惊喜地望着女儿,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

“昨晚你睡得真香啊!妈妈在一旁看着都觉着高兴……”

“也许是因为回到自己的家里,所以才睡得这么踏实。”

其实,阿荣心里还在惦念自己在市子家里的那间小屋。她临来的时候,也没收拾一下,日记还扔在桌子上。当时她告诉市子自己星期日——即第三天就回去,可是,现在反而懒得动了,连她自己都觉得很奇怪。

难道这是对市子的一次小小的示威吗?若说是与母亲的重逢使她不愿再见市子,则有悻于她的自尊心。阿荣对市子的恋慕中还深藏着一份自尊心,这就是那种对自己估计过高的自尊心。由此,她往往把市子理想化了。

“我只想做一个平凡而善良的人。”市子这样说过,可是,阿荣却不以为然。

不错,如今的市子确实是在努力为自己塑造“平凡”的形象,但她在做姑娘的时候绝不是这样的。结婚对于女人来说难道竟是一剂毒药吗?

“伯母,您害怕再次恋爱,所以才把自己的犄角藏了起来。这样就等于杀了一整条牛。”

“阿荣可真不简单,还知道这样的格言。不过,我可不是需要犄角的斗牛。这个世界上有千千万万默默无闻的善男信女,尽管世事变化莫测,但他们都能够应付裕如。”

阿荣对市子嘴唇的感受,远比光一的要强烈得多。与市子接吻令她情感迷离,身心处于极度的亢奋之中。晚一点儿去见市子,反而使她兴奋不已。

阿荣在荒芜的院子里一边种着花草,一边唱着歌:“姑娘,莫要留恋故乡,故乡只是临时的居所……”这是一首古老的东北民歌,是姑娘出嫁时唱的歌。音子暗想,阿荣或许正是把这陋屋当成了临时的居所。阿荣欢快的歌声仍掩盖不住那哀婉的曲调。

音子在一块小牌子上写上“教书法”,然后,把阿荣叫到了跟前。

“没想到,妈妈还挺要强呢!您教得了吗?会有人来吗?每个月收多少钱?”

“这个……我也不知道到底能挣多少?你去问问市子吧。”

“伯母她怎么会知道?她绝不会想到妈妈的脸皮会这么厚。您真的能教吗?”

“你别看我样样都不行,但字还拿得出手。我觉得,字这玩艺儿非常奇妙。最近,不是很流行学书法吗?”

“妈妈,若是挂牌教书法的话,要不要说明师承或向政府申请?”

“我想不用。若是不行的话,人家会找上门来的。我只消买来书架,再摆上几本书法书就可以了。”

“然后用大阪话讲课。万一真有弟子跟您学的话,人家会笑话您的。”

“其实,妈妈正经是在神田出生长大的呢!我只是为了跟大阪出生的女儿做伴才说大阪话的。”音子乘兴接着说道:“首先,你就是我的第一个弟子……”

这个星期天是与市子约好回去的日子,阿荣约母亲去神田的旧书市选购书法方面的书籍。那天晚上,阿荣醉得不成样子,第二天,她就随母亲离开了市子家。她不愿紧接着又在星期天见到他们夫妇。